王小鲁
短片《草原》海报
转眼之间，已经是万玛才旦导演去世两周年的日子。不久前，笔者和很多朋友一起又看了他的两部短片。一部是他在电影学院上学期间拍摄的《静静的嘛呢石》（30分钟，2002），这部短片后来扩展为同名长片；一部是他的北电毕业的联合作业《草原》（22分钟，2004），由谢飞导演作为艺术顾问。
2004年，笔者在北京电影学院举办的国际学生短片节上看了《草原》。记得当时我似乎并不喜欢这部电影，觉得它的美学方面有点过时。影片一开场，镜头里面出现天空飞翔的老鹰，藏族歌曲伴随着镜头的运动，有点第四代美学的味道——开场往往是高山大地等大自然的全景。
但是后来特别重看了这部短片，觉得虽然它在美学上似乎不够锐利和先进，但内涵表达上却是特别饱满的，可以看到万玛才旦导演对于人性理解的宽厚和广阔。而这样的表达，是与他的本民族文化有着深度结合的，其中透露着宽容和慈悲。
这部短片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老奶奶放生的牦牛被人偷走了，于是德高望重的村长带老奶奶去邻村找偷牛贼。开始的时候，他们要去找两个年轻人，因为他们去年偷过羊。年轻人当然极力否认，村长只好让他们对着经卷和神灵发誓。之后年轻人对村长说，你儿子之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最后村长发现，偷牛的果然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不知道这是一头放生的牦牛，所以将它偷走了。
影片设定的偷窃情节，在当时让我十分愕然。那时候的我们对于藏地的想象是理想化的，觉得那里绝然不会存在这样的行为。显然这部短片打破了我对于藏地的想象，若没有万玛才旦和他的电影表达，我们的刻板印象也许还会持续很久。
这部电影的叙事非常好，它将每个人物都置于一种紧张的心理活动中。在一篇文章中，笔者对此做过分析：“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并没有偷牛，但他们以前偷过羊，所以他们内心也是不安的；对于村长来说，来找这些犯过错误的人，他内心应该也带着忧虑，因为他的儿子也犯过错；老奶奶内心同样不平静，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到她的心声——如果偷牛贼被找到了，他们就会被逮捕，她放生的功德就变成了罪孽，这是她的逻辑。这样的一个伦理情境是我们所不常见的，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这里面体现了万玛才旦的叙事才华，他在一个伦理事件的展开中，植入了一个深刻的反省的维度，这里面也包含着某种宽容。我感觉万玛才旦的道德态度以及对于世事的理解是非常开阔的。”
jrhz.info这一次，在2025年的观看，我注意到了影片的片尾字幕。画面显示村长带着儿子，牵着牦牛，背对镜头向远方走去，这时候诵经声响起，字幕上显示所颂经文的内容：“祈请众生拥有幸福和幸福之因，祈请众生远离苦难和苦难之因，祈请众生永远不离无丝毫苦难的幸福，祈请众生远离亲疏好恶，永驻平等无别境中。”
可见这一被解决了的抓小偷事件中所透露出来的伦理解决，对于万玛才旦来说是多么重要！这对于幸福和苦难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按照惯性对人的理解所带来的伤害，对人的本质主义的看待，都是一种人生的苦难和困厄。万玛才旦置身的文化世界所给予他的自然而然的思考，是那么富有张力和具有深度。
另外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与《草原》的质感十分不同。当然它们拍摄时使用的介质就不一样，后者是北电联合毕业作业，得以使用35毫米胶片。前面这部使用的是DV，DV的质感跃然于放映的屏幕上。这部短片与同名长片的区别是：短片中小喇嘛回家过年，但没有哥哥和女朋友一起听藏戏的那个段落，也没有刻嘛呢石的老人在新年夜中去世的情节。但小喇嘛和电视机的关系的设定，则是一样的。
小喇嘛帮师父擦灯，帮小活佛打扫卫生，在那里看到了电视。过年回家的时候，看到家里也买了电视，而且有《唐僧喇嘛》（即电视剧《西游记》）可看。新年刚过，小喇嘛就迫不及待，要提前一天回到寺庙，将电视机带给师父看。
从这部短片可以看到，小喇嘛回家过年的那一场也使用了抒情的音乐，一个大远景，父亲牵着马，小喇嘛骑在马背上，往家出发。那是一场平和而美好的戏。那音乐更能使我们理解小喇嘛的情感世界——回家见到母亲，毕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这次观看，我发现影片似乎刻意强调了小喇嘛独特的情感依恋。他回到家中，虽然与父母有所互动，但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情感。他内心反而更挂念他的师父。我发现这部短片似乎在强调这样的情感关系，因此它带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气息。
这部短片还体现了万玛才旦的白描式现实主义。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的风格就是如此：朴素的，如同纪录片的。虽然他的叙事里面总有一些超验事物的存在，但当下的生活仍然是如此波澜不惊地流逝。一直到很久之后，万玛才旦导演的风格才逐渐转变。
这次观看两部短片，纯属偶然。对万玛才旦作品偶尔的一瞥，或多或少总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这证明只要拍摄，高原的光就会强烈地涌进来，无论导演有意还是无意，观众总能从中看到那里的独特之处。（作者为电影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