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申奥自编自导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受益人》上映,大鹏主演,讲一个结婚骗保,密谋害人,最后却弄假成真,回头是岸的故事;六年后,大鹏在《长安的荔枝》里编导演三合一,而申奥则跟刘昊然等人合作的《南京照相馆》也一起杀入了今年的暑期档。
原本《荔枝》被视为古装版的《年会不能停!》,有原著小说和改编剧集在先,国民认知度不可谓不高,讲述唐朝基层牛马的奋斗辛酸史,当代“社畜”容易共情。本以为能轻松成为今年春节档后首部过十亿的电影,没想到申奥的《南京照相馆》后来居上。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南京照相馆》豆瓣开分8.5(目前蹿升至8.6),还是春节档后首部单日票房过亿的电影。上映5天,累计破5亿,猫眼专业版的票房预测从最初的十几亿,一下子提高到了32亿。因为这部电影的热度,也使得7月27日成为继2月23日后,时隔154天大盘单日票房破3亿。
此片题材虽然尖锐,但编导手法却不过激,相对较克制,而“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的民族渲染,显然要比《荔枝》的职场情绪更容易产生情感共鸣,提升观影热度。
纯论影片质量,比申奥上部爆片《孤注一掷》好太多;结合对于民族情绪的点燃,不爆都说不过去。
-“京字第一号罪证”-
《南京照相馆》原名《吉祥照相馆》,英文片名Dead To Rights有“证据确凿”的意思,取材于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真实罪证影像,历史原型是“京字第一号罪证”。
1938年1月的某天,经历了6周血洗后的南京城,有个日本少尉军官前来华东照相馆冲印胶卷,15岁的照相馆学徒罗瑾发现冲洗出来的都是日军烧杀抢掠的照片,于是多洗了30余张,并从中挑选16张照片做成相册,私藏起来。
1940年5月,罗瑾迫于生计加入汪伪政府交通电讯集训队,期间相册几经辗转,翌年初为了躲避伪宪兵清查,他又把相册藏在毗卢寺厕所墙洞里,并用泥浆糊上,之后却不翼而飞……实际上是被同样被迫参加交通电讯集训队的吴旋意外发现,自此相册在他小皮箱的底层被珍藏了六年。
直到1946年,原侵华日军第六师团团长谷寿夫被引渡到中国进行审判,百般抵赖,审判陷入僵局,据说是吴旋闻讯后把相册交给南京市参议会,成为“京字第一号罪证”,铁证如山,谷寿夫罪无可赦。
此历史事件,其实早在1987年就被搬上过大银幕,名为《屠城血证》(罗冠群执导),对“京字第一号罪证”的历史事件进行了不少艺术加工,电影里最为观众所熟悉的演员,非陈道明莫属,所演的日本军官,也是常见的反派塑造,起初良心未泯,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痛下杀手。
跟同题材的《屠城血证》以及之前的南京大屠杀电影相比,《南京照相馆》都有不太一样的地方。
首当其冲的是——视角很集中,自始至终都聚焦在照片这个关键词上,故事也大多发生在照相馆内的暗房与地下室等处,最大限度发挥场景的功用。不像在以往电影中,常常是多点叙事,角色众多,虽然看起来是宏大叙事,全景展现,却分散了视角,显得零碎,甚至割裂。
《南京照相馆》中的主要正面角色,几乎都是中国的平民百姓,邮差、龙套演员、照相馆老板一家,就连周游所演的宋存义宋班长,其实原本是个警察,后被紧急抽调到部队里。
至于王传君所演的日军翻译王广海,是那种乱世中常见的投机分子。这个角色首次登场时,是假装被日本人斩首,充当照相的“模特”。
类似的桥段其实也出现在1995年由牟敦芾导演的《黑太阳南京大屠杀》,这是该系列的第四部,只是前三部都跟731部队有关。片中也有一个日军翻译,也被要求假装斩首,用来拍照,但没想到那个日本军官嗜杀成性,竟然假戏真做,真把他给斩首了。
-成片克制但有感染力-
以往表现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更多是赤裸裸的直面奸淫掳掠,绝对的重口味,既有血腥镜头,又有暴露画面,这不但是香港邵氏牟敦芾这样的导演所热衷呈现的,就连拍摄《金陵十三钗》的张艺谋导演也无法“免俗”。
而在《南京照相馆》中,类似触目惊心的镜头,都被有意识,有技巧的省略掉了。而刘昊然高叶饰演的假夫妻,在“摆拍”时笑不出来的情景,其实,才真正显得残酷。电影末段,以淮河之水被染红,表现出日军残害国人的意象,也颇为触动人心。
这样的处理方式,一方面让电影不至于成为猎奇之作,靠着内敛的情绪感染观众,成为主旋律兼具艺术性的典范,另一方面,也能成为老少咸宜都能观看的作品,利于争取最多的票房。
《南京照相馆》里,刘昊然饰演的苏柳昌,虽然只是一名邮差,阴差阳错的被日军误认为是照相馆学徒,而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他其实更像是个地下工作者,打入敌人内部,和日军斗智斗勇,最终成功获取重要军事情报。
加上设计了不少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反差,于是原来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却被编导赋予了一种兼具智慧与勇气的谍战气质。这也让观众的情绪有了释放的出口,并提供了一种希望,而不像大鹏的《荔枝》,缺少情感爆发点,最后剩下的只是无奈与落寞。
扮演日本摄影师伊藤秀夫的,是名中日混血儿演员原岛大地,父亲是日本人,母亲原岛玲子是中国广东人。2000年时,原岛大地参加日本艺术团体的选秀活动,从参赛的几千人中脱颖而出。2003年和张柏芝合作《忘不了》,在片中饰演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凭此片获得第2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的提名。
在《照相馆》前半段,伊藤秀夫都给人一种良心未泯的观感,他对照片,甚至电影都充满憧憬的摄影师形象,令很多网友联想起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来。
1937年9月10日,35岁的小津安二郎作为预备役军官伍长(相当于班长)被征召入伍,隶属华中派遣军直属军部野战瓦斯部队第二中队,9月24日,他从大阪上船,29日在上海登陆,直接投入淞沪公战。此后,其部队从苏省镇(今镇江)到扬州、仪征、六合、滁县(今安徽滁州)等地,直到1939年7月服役期满归国。
小津在战场日记中并没有任何忏悔,而在战后执导的电影中也没有任何直面战争的题材,终身未婚的他反倒一直拍摄家庭故事,《东京物语》等片都备受国际推崇。1963年12月12日,小津安二郎因癌症病逝,享年六十岁,生日与忌日是同一天,与前一年去世的母亲一起葬在北镰仓圆觉寺中,而墓碑上刻了一个“无”字。
老实说,真实历史中的小津,战争与战后,银幕内外的反差,比起《南京照相馆》里虚构的伊藤秀夫更为复杂,也更让人难以理解。
其实,伊藤秀夫的形象,只能说是一个缩影。毕竟日本当年的电影导演,被裹胁进战争的,不在少数,比如还有以拍摄《奥特曼》《哥斯拉》闻名,并被称为特摄之神的圆谷英二,也曾在为军国主义者设立的教育电影研究部工作,拍摄了多部战争宣传电影,并采用了当时先进的特摄技术,而这些技术后来被认为具有一定的间谍价值。
-申奥为“师父”宁浩挣面子-
申奥之所以会如此处理《南京照相馆》,想来并不是一时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是跟他前两部长片有着一以贯之的理念与手法。
文章开头提到他和大鹏合作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受益人》,监制是宁浩,也是“坏猴子七十二变”计划中的一部。大鹏在片中全程挑战重庆方言,扮演代驾司机,兼管网吧的吴海,为了替自己患哮喘的6岁儿子治病,在张子贤扮演的钟振江怂恿下,接近柳岩演的腰部网络主播,试图骗婚骗保。
但申奥并没有一黑到底,而是让大鹏的角色迷途知返,最后把爱情与亲情都看得比金钱更为重要。
《受益人》当年的票房2亿多,豆瓣评分6.5,柳岩演的网红,其实跟《照相馆》中高叶所演的龙套演员林毓秀很像,虽然身处不同的年代,却不无共通之处,都是起初很傻很天真,之后才慢慢领教了生活的残酷。
2023年的《孤注一掷》,监制仍为宁浩,题材则更为现实主义,包括编导手法也是。也还是聚焦骗局,却非《受益人》里的小打小闹,而是集团化的跨国诈骗。
《孤注一掷》票房将近39亿,豆瓣评分6.8,相较于《受益人》,甚至是如今的《南京照相馆》,在平衡虚构与纪实方面,都难说精彩。但结合短视频宣发,进一步夸张了片中的重口味桥段,特别是境外恶势力对被骗雇员的身心控制,各种酷刑折磨,而与此同时又想兼顾各个方面,试图打造出一种全知视角,宏大叙事的真实感。
而到了《南京照相馆》,其实,故事内核,也是“骗”。
刘昊然饰演的是邮差,而不是照相馆的学徒,于是从一开始就有了“骗局”的氛围,但这种欺骗并不是有意的,而是在面对日军淫威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再加上冲洗照片也不同于帮忙翻译,欺压国人,而是更有利于保存证据,指证恶行。
申奥在前两部电影的经验基础上,对于如何集中叙事,有效反转,平衡风格上,显然更有心得。因此,申奥自身对比来看,他的进步是极为显著的。
导演申奥能有今天的成绩,应该说,有赖于宁浩导演的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该计划自从2016年9月正式对外宣告启动,首期签约13位新导演,制定了共计48部电影的片单,并在2025年再度扩编,签约导演增至19位。
但原定片单中,除了文牧野的《我不是药神》成为现象级作品外,大多反响不如预期,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连宁浩本人去年执导的《红毯先生》在经历了撤档再上映后,票房口碑双失利,跟葛优合作的《爆款好人》也没什么起色。
反倒是他监制的《孤注一掷》《南京照相馆》,成了两年暑期档的爆款。可以说,是宁浩的徒弟拯救了“坏猴子”。
如果说《孤注一掷》的爆,是幸运,那么,到了《南京照相馆》申奥算是在商业类型片上,做出了独具一格的成就——再无法用“幸运”来形容。
因而,接下来申奥或年内公映的另一部涉诈电影《用武之地》,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忘历史,但-
《南京照相馆》的海报上,印着一句宣传语——“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
这句口号,高级。
它让我们想到了同一班底拍的《孤注一掷》Slogan——“多一人观影,少一人受骗”。那个口号,直白、有效,「文娱春秋」曾聊过,光凭宣传语,《孤注一掷》就能多一个亿的票房——因为这句话,极能打动普通观众进场。
《南京照相馆》的口号,当然不同于《孤注一掷》的“功能性”,但却是一句颇具“正确史观”的话。
好就好在,是“不会忘记”,而非“不能忘记”。
“不能”,是命令,是按着你的头让你记住,带着一种强制性。
“不会”,是陈述,是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基于共同情感和历史记忆,自然而然会做出的行为。
它克制,但充满力量。它相信电影本身的感染力,也相信观众能Get。
记住苦难,理所应当。
每年,欧洲都高调纪念二战胜利日,我们纪念抗日战争,有任何问题吗?没有。正视历史,是捍卫和平的第一步。更何况,隔壁的日本,至今没有德国那种彻底反省的姿态。
那段历史,不光我们要警醒,韩国、东南亚诸国,所有曾被侵略的民族,都应该铭记。
但是——不忘历史,不等于要把仇恨延续到当下的现实。
网上流传的一段视频,让人看着不怎么舒服——
7月27日,一位母亲带着她七八岁的女儿看完电影。在镜头前,她问女儿有什么想法。小女孩一边掉眼泪,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要把日本人都SHA了!”镜头后的母亲,没有纠正,反而用一种“欣慰”的口吻,给出了结论:“现在知道日本人多坏了吧!”
说白了,这就是在用一部反思战争残酷性的电影,进行一场仇恨教育。
这种行为,我们不赞成。
它彻底背叛了电影本身的内核——是让观众反思极端环境对人性的扭曲,是让我们看清施暴者的罪恶逻辑。它需要的是思考,而不是简单的仇恨宣泄。
把这份沉重的历史思考,简化成一句“SHA光所有日本人”,是对电影创作者心血的践踏。这无异于把一道需要细细品味的佛跳墙,当成了一碗泡面,胡乱扒拉两口,只为了获得瞬间的饱腹感。
这种内容的大肆传播,只会拖累电影,让部分观众不舒服从而失去观影兴趣——它会把许多原本对电影抱有好感、对历史有敬畏之心的观众,直接推开。说白了,对票房有伤害。
军国主义时期的日本,可以愤恨,当下的日本,则没必要。脱离具体时空背景,把仇恨指向一个泛化的现代国家,并非广泛共识。
最重要的一点——仇恨教育,不建议从娃娃抓起。我们让孩子了解历史,是希望他们理解和平的宝贵,懂得自强的意义,学会对生命和人性有更深刻的敬畏——记住的,是法西斯的“恶”,而不是当下某个民族的“坏”。
把历史的苦难,简化成仇恨,这是放弃了深度思考,只追求浅层的情绪宣泄。这不是爱电影。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南京照相馆》,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这部电影,那就别去做这种“仇恨渲染”的事。
记住历史,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更理性。
而非,相反。
撰稿|李翼
策划|文娱春秋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