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讲述打工人焦虑的影视剧井喷,但要拍出真实感并不容易。很多作品细节悬浮、内容空洞、和普通人的生活离得太远。前不久完结的韩剧《未知的首尔》则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
剧集涉及职场霸凌、PUA、性骚扰等热门话题,但《未知的首尔》并不是流水账式的热点拼凑,而是以双胞胎主人公(朴宝英饰演)的视角出发,将当代人的力不从心与自我厌恶融入细节。
在韩国,《未知的首尔》大结局的平均收视率高达8.4%,拿下所有频道同时段收视冠军。剧集在国内也引发大量讨论,目前豆瓣上有3.8万人打分,评分稳定在8.6分。
传播度最广的一句台词,被认为说出了许多东亚人的脆弱:为什么我总是在最应该保护自己的时候,不断地攻击自己呢?
01.
“我最大的天敌,是我自己”
《未知的首尔》的主要角色“人均自我厌恶”。不管位于哪个社会阶层,不管身处首尔还是老家,剧中的角色都在厌恶甚至憎恨着自己的存在。
女主角柳未知和柳未来是一对双胞胎,两姐妹的性格和人生轨迹迥异,她们自我厌恶的成因也有微妙的差异。
姐姐柳未来从小体弱多病,但成绩优秀,顺利考上大学又顺利进入国企,似乎成长为标准“别人家孩子”的模板。
妹妹柳未知成绩不好但体格健壮,高中时一度靠跑步特长成为明星体育生,但是因为比赛受伤无缘大学。好在妹妹性格乐天,留在老家照顾外婆,四处打工赚点零用,似乎也生活得轻松快乐、没心没肺。
走近姐妹二人的生活,才能看到平静的外表下,生长在她们内心的裂痕。
姐姐未来一直觉得她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只是因为她更能忍耐。从小时候忍着打针吃药的痛苦开始,她就认为自己最擅长的,是忍受包括枯燥的学习在内,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折磨。
人本主义心理学创始人罗杰斯认为,每个人天然存在“积极关注的需要”,尤其对于孩子来说,需要父母的爱、关注和保护才能活下去,在童年阶段,孩子很可能不顾自己的内在兴趣和潜能,顺从外在的要求和期望。久而久之,人们会把自我价值建立在取悦包括父母在内的其他人的基础之上。
为了不让外界的期待落空,未来把忍耐内化成本能,而妹妹未知的自我厌恶,则来源于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积极关注。
对童年时期的未知来说,家长的关注似乎都在姐姐身上。姐姐常常生病,所以需要更多照顾,姐姐成绩更好,所以能得到更多赞赏。小时候的未知,会刻意松开单杠让自己跌进沙坑受伤,才能换来妈妈多几秒的关注。
未知收获过最大的积极关注,在她展露跑步天赋后。她终于不再是“年级第一的妹妹”,而是自己站上领奖台,成为别人口中的“跑步天才”。
然而在一次关键比赛中,未知失误摔倒,再也无法回到跑道。在未知眼里,她不只输掉了一场比赛。离开跑道,意味着自己唯一的优点被彻底否定,她也因此失去人生向好的希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我只是未来的附属品,当初只生未来就好了。”
“我就像一团垃圾。”
未知就此一蹶不振,三年没有踏出房间。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后悔一切,担忧一切,质问妈妈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世界上。
东亚小孩都很熟悉这种自我厌恶,长期生活在打压式教育的环境中,缺少来自父母的肯定,最后干脆和外界站在一起,对自己进行恶毒的攻击。
02.
成功好像是我的义务
男主角李昊洙自我厌恶的原因更为显性,因为儿时的一场车祸,爸爸去世,他则全身烧伤,一只耳朵失聪,走路一瘸一拐。
尚在孩童时期,李昊洙的监护人只剩下他曾多次恶语相对的后妈。李昊洙还偷听到亲戚指责后妈,不必抚养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又身患重病的拖油瓶。
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认为,对儿童来说,自卑感是普遍存在的事实,因为娇弱的婴儿无力、无知、无能,生活无法自理,却要面对似乎无所不能的父母。
意外导致的残疾和亲生父母的离世,让孩童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在李昊洙身上被无限放大,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后妈的拖累,就算之后他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进入首尔最好的律所工作,也依然没有克服这份自我厌恶。
自卑感如影随形,以至于李昊洙在辞职后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怀疑老东家就是他能触碰的天花板,一度认为辞职后他的人生都会开始走下坡路,变得一无是处。
和李昊洙一样,工作能力和学历背景都很优秀的高材生柳未来,在辞职时却也流露出了相同的恐惧。柳未来害怕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工作,外婆的医药费无人支付。
李昊洙和柳未来的心态可以代表大量努力学习,认真工作的好学生们,明明在过去的人生中一刻不停地奋斗,已经拥有还算不错的成绩,却仍然相信自己随时都可能一无所有。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王芳曾剖析过这种好学生心态:如果将人群用行为动机分类,一部分人是促进定向者,激励ta们的是成功的欣喜,哪怕有风险、会失败也没关系,而另一部分人则是预防定向者,ta们在意的是会不会掉下来,激励ta们的是害怕失败的焦虑。
“如果父母热衷于告诉孩子这世界有多可怕,ta们如果不按自己说的那样去做将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孩子们探索世界的欲望一定会被‘安全第一’的想法所取代。”
对李昊洙和柳未来而言,ta们一路不曾辜负长辈的期望,最终成功变成了一种义务,就算实现也不会有多么喜悦,但是一旦失败,就会被随之而来的压力、焦虑乃至羞耻感淹没。
和低自尊、自我厌恶的心理伴生的另一重伤害,是当事人会不断强化外界的负面反馈,甚至有意忽略、曲解旁人的善意。
脚踝受伤后,未知坚信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垃圾,她认为好朋友也厌倦了她的平凡,于是慢慢疏远了她,转去和成绩优秀的姐姐成为闺蜜。
多年后,未知走出低谷,身在首尔的姐姐未来却陷入了职场霸凌的困境。为了帮助姐姐,未知和未来互换身份,未知替姐姐来到首尔打工,未来回到老家照顾外婆。未知在首尔和当年的朋友再次相遇,才得知当时她眼里朋友和姐姐的亲密,只是朋友在打听她的喜好。
罗杰斯曾指出,自我概念是我们认为自己的样子,人们的自我概念其实很保守,通常只愿意接受那些与自我概念相一致的经验,而与之相违背的会被选择性忽视,甚至否认或曲解。
对于低自尊者来说,在“让自己感觉良好”和“维系自我感受的一致性”之间,ta们可能选择后者,因为“感觉糟糕”是低自尊者的日常。许多低自尊者一遍遍地寻找与自我感受相一致的证据,来反复验证“我不配”。
同样的过程也发生在李昊洙身上,未知来到首尔后,与中学时期的初恋李昊洙重逢,两人再次坠入爱河。然而李昊洙患上了突发性耳聋,原本听力正常的耳朵也突然失聪。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状况还会变得更加糟糕,于是向未知提出分手。
陷入绝境的自我厌恶者,甚至会抗拒外界的打捞。在当时极度低自尊的李昊洙眼里,未知想向他提供的帮助不是出于爱,不是情侣间的互相照顾,只是一个健全人对残疾人的怜悯。
低自尊者无意识地推远外界的帮助,与此同时,职场中森严的权力关系也在拉拽着个体继续沉入自我厌恶的沼泽。
未来的领导长得很像她过世的父亲,因此当领导做出逾矩行为,甚至对她实施性骚扰时,未来第一反应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希望当作骚扰事件从未发生。结果领导倒打一耙,开始在公司散布未来的黄谣。
同事们轻易相信了看似更权威,有着“好爸爸”光环的领导,开始抱团霸凌未来。孤立无援下,未来举报领导性骚扰,调查组也没有站在受害者的立场,而是一再追问,未来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发起举报。
领导的诬陷、同事的孤立、调查组的拷问……几重压力作用下,未来的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问题,她开始顺着外界的指责,下意识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03.
不由分说的爱
最后将未来拖出深渊的,是未知的到来。未知替代姐姐上班,在看到领导的第一时间,就因为那张肖似已故父亲的脸,完全理解了未来的犹豫和无助。
未知哭着告诉姐姐:“就算世界上没有人理解你,我也知道那是因为爸爸。”
那是性骚扰事件发生后,未来第一次得到无条件的支持,不需要自我辩解,不用自揭伤疤,就有人能柔软地接住她的全部痛苦,这一点,连未来自己都不曾做到。
在妹妹的支撑下,未来终于能看着加害者的眼睛,说出那句“我什么都没做错”。
斋藤环《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曾写道:“人的自恋发展的最理想条件,是自体能在青春期和成人期里得到持续性的支持。这种支持指的不是在任何事上都赞同,更重要的是有人整体地接受了你的存在,有时表扬你,有时批评你。”
两姐妹对彼此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们将对方视作一个完整的人,优秀也好,犯错也罢,她永远是她的支柱。
童年时期,未知鲜少得到关注,未来就说过,她全世界最羡慕的人就是未知,因为她也想和未知一样倒立。对于从小就受到太多关注和期待的未来而言,只有在未知身边,她才能稍微喘口气。
进入职场后,未来情绪崩溃从三楼跳下,她想摔伤自己,顺理成章休假。是未知拽住了未来的手,她对姐姐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活下去?”
两姐妹的爱不像彩票站的奖券,必须输对号码才能兑现,而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偶尔可能被忽视,但只要彼此存在,这份爱便孜孜不倦地提供生命所需的养分。
外婆也同样给予了两姐妹无条件的关爱,在未知一蹶不振,把自己关进房间,甚至骂自己是“一团垃圾”时,外婆告诉她,一头鹿只是为了躲避狮子而奔跑,它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求生,不是一团垃圾。
“你为了生存做的一切,都是勇敢的。”
未来和未知互换身份,逃回老家见到外婆后,外婆也一眼就认出了未来,而且知道未来已经竭尽全力,是撑到极限才会回家,已经做得很棒了。
在外婆无条件的爱的映衬下,两姐妹慢慢发现了她们之前对待自己有多残忍,也终于学着宽恕自己。
故事的最后,主创团队没有留太多篇幅讲述恶人如何受到惩罚,而是专注描写主角内心的蜕变和成长,因为在ta们的人生里,外界的看法本来就不应该有那么重要。
李昊洙的后妈得知儿子病情后,赶来首尔和李昊洙大吵一架,不由分说地把李昊洙拉出了自怨自艾的深渊。李昊洙终于发现,无条件的爱一直在他的身边,只是他故意视而不见。
未来离开了等级森严的都市丛林,回到老家经营农场,种出了又大又甜的草莓,未知努力三年考上大学,决定成为心理咨询师,帮助更多陷入困境的人。
影视剧不免拥有理想化的色彩,每个主角都拥有童话般的结尾,好像走出自我厌恶的怪圈,就能顺理成章开启崭新的人生。
戏外未必每个观众都足够幸运,恰好能在成长过程中邂逅无条件的爱,或是抓紧同胞手足的手,在充斥着挑剔与恐吓的社会言论中幸存。
但是,所谓无条件的爱,未必只能由外界给予,剧中双胞胎姐妹的支持,亦可被解读为自己对自己的撑腰。
《未知的首尔》编剧李江曾分享过自己的创作初衷,她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呈现出一个“外表看似很好,但内心却已饱受摧残和疲惫的人们的故事”。
李江说,许多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常常用“自我厌恶”般的话语和想法来鞭策自己,她希望透过这部剧,能让观众学会更温柔地对待自己。
经历彻底封闭自己的三年后,未知能走出房门的原因,是她的亲人朋友一直用各种方式站在房间外敲门,让她相信总有人在门外等候。
但是,就算其他家人朋友不曾出现,未知也总有一天会走出那扇房门,因为永远有一个人等在门外。
那个人和她拥有相同长相、相同成长经历,每时每刻都能读懂她的想法。
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参考资料:
《儿童的人格形成及其培养》 |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当事人中心治疗:实践、理论与研究》 | 卡尔·罗杰斯
《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 | 斋藤环
《致独特的你:人格心理学40讲》,王芳 | 看理想
撰文:铁柱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未知的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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