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脱口秀结缘的故事,山河去年在许多采访都提到过——大学参加开放麦,毕业后因为留学搁置,又在父母的要求下找了一份稳定的高校工作,一边当辅导员一边兼职讲段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辞职来当全职脱口秀演员,行业却又进入低迷期。
虽然能靠演出费养活自己,但不稳定。父母让山河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她不愿意,可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写出好段子,总是质疑自己,总是焦虑。
去年参加节目之前,山河一度快要没有演出机会。
线下演员的排期掌握在俱乐部老板手里,西安允许串场表演,一场演出五个演员,不同俱乐部可能前三四个位置都属于同一批人,那是老板们口中的“第一梯队”。
山河常在争夺最后一个位置的替补梯队里,等着第一梯队有演员去外地演出,空出个位置。
演出的唯一标准就是炸,山河也一度受影响,爱在段子里加一些“便宜梗”,想让观众笑。后来参加《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还是经验更丰富的步惊云告诉她,要去线上讲真正有表达、有内容、有情绪的东西。
山河照做了,有着酒窝,笑容亲和的她成为去年节目里唯一进入总决赛的女演员,大家夸她段子讲得好,说她像大福一样可爱。赞美和喜爱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抱她,滋养她,让她难以戒断那个喜剧的夏天。
在告别节目的小作文里,山河说脱口秀是她离不开的朋友,于是今年夏天,她又出现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的舞台。
去年的好成绩让不再是新人的山河压力倍增,她依然焦虑,依然很难开心。参加节目的这段时间,她为写段子心力交瘁,为把段子送上未知结果的线上舞台而深夜emo,为自媒体时代大家看切片更多而看节目更少失落。
但被滋养过后的山河也再次迸发了生命力,她变得更加自信,更加明确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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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紧这面盾,然后刺出她的矛
“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但我们多了一个武器,就是这个话筒。”去年的总决赛上,山河说,要把话筒当作自己的武器。
在今年的第二赛段,导演组让选手们做了一个选择——脱口秀是你的矛,还是你的盾,山河却选择了盾。
“到现在来讲,脱口秀还是帮我抵挡了很多外界的伤害,我会躲在脱口秀、躲在喜剧的身后,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我会躲在它的后面,帮我抵挡一些规训,一些伤害,一些负面情绪。”
这不相悖,因为矛与盾本来就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对山河来说,拿着盾,让她更有勇气去刺出握在手中的矛。
在去年的段子里,山河大多时候是刀口向内,她笑呵呵地自嘲,调侃自己的身材,聊自己情绪性进食,说自己性格压抑。弹幕上刷屏的“可爱”“亲切”等形容词,很多时候来自于她没有攻击性。
今年的山河变得不一样了,她不止想讲好笑的内容。“我会写一些有攻击性的段子了,或者是说我有一些愤怒,有一些想表达的东西在里面。”
在第一赛段,山河讲了公厕马桶的段子,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有不少网友评论:“终于有人说这个事儿了。”山河也没有想到段子的反响这么好,甚至超出了她在去年所有段子的传播度。
她写这个话题的原因很简单,把事儿想明白了,不想再总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如果是以前的我看到尿溅在马桶圈上,除了不开心之外,我会觉得我为什么不带一些消毒纸巾,我为什么不去准备一些马桶套,是不是我对自己不够爱、不够保护,可我现在觉得根本就不是我该消费的东西。”
节目播出后,山河特意发视频回应大家的热情,说起更多没有在段子里聊到的尖锐现实,比如女厕门板上的卖卵广告和摄像头:“扎马步已经快要我的命了,还想要我的卵,摄像头还要我的隐私,这个社会这么需要我吗?”
刚刚结束的第三赛段,山河讲了高端饭局和低端饭局,在里边吐槽了跟三个男演员一起在夜市吃饭的经历,他们自顾自脱掉了上衣,丝毫不顾及山河的存在。
这篇稿子也是山河很早就想讲的内容。当时的她有些不开心,但不知道自己不适的原因,还觉得他们只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现在想来人家就是不尊重你。”回过味来的山河决定完成她上一季节目里说的反击,背后把人写进段子里。
饭局的段子是山河自认为今年写得很炸的一篇,在节目里赢过了Seven的“充电宝”。录制结束,她刷到repo,有人说觉得没有Seven的好。有那么一瞬间,山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够好,但不一样的是,她不再沉浸在质疑里。
“隔了有一两分钟吧,我就觉得没有,我也挺喜欢我这篇稿的。”
2
开心不是“最不重要的”
从小父亲就告诉她:这个世界开心是最不重要的,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直到长大,山河都下意识不允许自己开心。
山河的父亲是警察,妈妈是韩国化妆品公司的高管,尽管家庭条件不错,但父母的教育很严格,连玩具都很少给她买。
学生时代,她的本子和笔大多都是父亲单位发的办公用品,要么是黑皮套本,要么是牛皮纸封面,全印着单位名字,跟领导开会似的。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有卖细细长长的笔,有的镶着小皇冠,有的挂着米菲兔的坠子,但山河没有零花钱,也从来不被允许买这些“花里胡哨”“影响学习”的玩意儿。
能自己挣钱之后,山河也爱走进小店探索,她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可爱小东西,但想买的心却总是蠢蠢欲动之后又生退意。
“罪恶感”。她用一个浓烈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要不然就是告诉自己我字也不好看,我买这么好看的本子笔也糟蹋了,或者是说我又用不上,或者是我觉得这小贴纸也太好看了,这放着我会不会用它,我会不会给它一个好的归宿?”
纠结之后,总是回到一个结论:算了吧,别买了。
她在段子里说买盲盒跟手机壳让自己开心,那不是浪费,是她的“挂号费”。事实上,因为她,这笔“挂号费”的支出并不多。她一共就买过两个盲盒,因为“这东西就是摆在那,也没什么用处”,手机壳也不超过三十块,用上四五个月,发黄了才换。
虽然还是不容易开心,但这道坎没有以前那么难迈了。去年来上海参加节目,山河就想去迪士尼,在今年终于成行,三月份她去了港迪,六月又和妈妈去了一趟上迪。
山河在迪士尼。
为了迪士尼之行,山河计划了很久,在网上做了很多攻略,至少在那天,开心不是“最不重要的”。跟她想象中畅玩游乐设施产生快感有些不一样,进入迪士尼就足够让人兴奋。“在那个音乐、香气和氛围里,你感觉可以放下很多事情,今天就专心做一个孩子。”
但就算每天都在网上刷玲娜贝儿的视频,山河依然没有舍得给自己买一个玲娜贝儿,她拿起,看了好久,又放下,还是算了。“也不是贵,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觉得买回来又能怎么样,你又用不着,就是放在那,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用处。”
3
“单口喜剧,我,观众,在相互治愈”
山河的微博置顶有一句话:“单口喜剧,我,观众,在相互治愈。”就像步惊云说的那样,脱口秀重新把山河养了一次。在她的人生中,许多治愈、和解、放下都发生在脱口秀这个场域里。
小时候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赵山河这个名字跟父亲喜欢的山鸡哥一样,有人觉得俗,有人觉得不好听。2018年,还是大学生的山河第一次上台讲开放麦,说的就是自己名字的段子。梗成了,效果还不错,她因此被观众记住,逐渐习惯和喜欢起自己的名字。
家庭的打压式教育在山河的段子里反复被提起,山河留学时一度求助过心理咨询师。对方告诉她,她其实一直在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什么时候把这个念头放下,什么时候就真正痊愈了。
山河分享父女相处之道。
今年四月,山河在绵阳给贾耗的专场《贾耗和郭光文》做开场嘉宾,因为西安离得近,她捎上了家里人。这是父母第一次看线下脱口秀,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山河的线下演出,她很紧张,不知道父亲会是什么表情,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评价。
演出结束出来,一路上都没人提这事,还是妹妹悄悄告诉她:“你爸刚笑得挺开心的。”过了一会儿,父亲停下来问山河,想不想吃点儿啥。
“我爸从来不会说晚上让我吃东西,他一直都说我胖,那一刻我觉得行吧,这已经是他表达爱的方式了。”山河曾经想象过一个场面,父亲看了她的表演,问她:“我对你的影响有这么大吗?”然后她再坐下来长篇大论一番,跟他掰开来讲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可当事人没能让这个场景成真,父亲可能仍然不看好她说脱口秀,山河也已经过了那个期待的时刻。
“他改变也好,不改变也好,我不在意了。我不期待他理解了,我已经不想再让他知道他对我的伤害有多大了。”
更多时刻,是脱口秀本身和观众的反馈在治愈山河。
在生活中,她并不像朋友嘻哈那样高能量,能痛快地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情绪,话筒是她最好的疏解负面情绪的方式。“哪怕是一场开放麦,我只要到这个剧场里面,我换了一个环境之后,我立马就没有那么阴沉了,这就是让我觉得很神奇的地方。”
山河常在社交平台收到观众的私信。有一个高三学生说自己的家庭环境跟山河很像,山河的每一次表演都给痛苦的她带来了鼓励跟力量,帮助她找回自己。还有观众告诉山河,吐槽马桶的段子播出之后,他们全公司的马桶都装上了坐便清洁器。
山河分享网友发来的马桶段子后续。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比我的段子有多少流量要好得多。”山河说,“原来我们的喜剧是有用的,能治愈到别人,能给别人提供到帮助,让我觉得自己很有用。”
4
一起推开世界的门
关于老板步惊云,山河脑子里一直有一段画面——
“可能人生这条路,父母只能陪你走那么一段,他们对我的教育,给我提供的成长环境,对我三观的培养,已经把我送到他们力所能及的尽头,剩下的路得我自己走了。这时候有一个门,打开那个门,是步姐在接我,相当于是接下来的路,步姐教我怎么走。”
步惊云晋级之后,山河流泪拥抱她。
山河还记得,步惊云说起她读二年级的女儿回家说脏话,做妈妈的不觉得这事值得严厉批评,反而调侃:“说脏话怎么了,不说脏话还不像是我女儿了。也该到学会说脏话的年纪了,别到时候光学习,人家骂她骂脏话,她在说成语。”
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步惊云也是这样鼓励山河不要压抑,要主动,要反抗,跟她前面二十几年被教育的模样很不一样。
步惊云的存在,不只是为山河的生活和事业支撑打气,而是更深层次地影响着她。或者说,这一批女性脱口秀演员的存在,都在为她推开世界的门。
第一赛段播出时,刚好节目进行到第四轮录制。山河跟王小利聊天,说起自己的担忧,怕观众因为第一轮的表现给印象分,导致稿子没那么好但晋级了,感觉会很难受。
王小利的回答跟她的段子一样自如,让山河瞬间茅塞顿开,她说:“这有什么难受的?那说明我优秀,这也是我的一种能力,如果没有进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他们看走眼了。”
“我觉得她们都像是我的人生老师一样,一点点在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相。”山河说。
去年听菜菜讲了关于月经的段子之后,她也跟着把喊了十多年的“大姨妈”改成了“月经”。今年,王大刀在台上讲了自己被性骚扰的故事之后,她也在后台采访里吐露了自己曾经在地铁上被猥亵的经历。
山河和菜菜。
今年,两档节目里出现了更多女性表达,山河听了每一位演员的表演。“我觉得我们在抵抗的是一些困境,一些我们长期遭受的事情,我觉得我们是在讲述一些规训和刻板印象。”
“现场观众是看梗给票的,不是说你有表达,你像一个演讲但什么梗都没有也给你投票,她们就是把表达和好笑结合得非常好。”她为她们所受到的争议不忿,也能感觉到社会对此的接纳度在提高,“可能是整个观众也在进步,全体的女性演员都在进步,才让我们现在有机会去讲这些。”
六月中的一天,山河在社交媒体发了两张跟节目里的选手哈哈曹的聊天截图。
哈哈曹说:“我今年其实很开心,有很多优秀的女演员上台去讲这些女性困境。我能走到后面,也许会给我女儿带来好的生活,但是你们走到后面,会给她带去更好的生活。”收到信息之后,山河哭了很久。
山河与哈哈曹的聊天。
采访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山河有流向,你希望流向哪里?
在二十秒的沉默之后,山河的声音隔着屏幕响起。“我觉得可能是那些更需要山跟河的地方的。如果说是流向更广阔的海或者什么,我反而会觉得有危险,或者是我会觉得不自在。”她说,“有些地方可能需要一条河,它需要浇灌,或者有些地方需要山,需要一些绿色的景色,如果我能在这,我会更自在,更开心的。”
她会和她们一起,推开世界的门。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余晓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