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5年暑期档的争先恐后中,陈佩斯执导的《戏台》上映初期遭遇普遍唱衰,预售惨淡,结果上映一周后,这部排片严重不足的作品却上演了罕见的逆跌神话——单日票房从不到30万元飙升至千万级,预测总票房从不过百万元将一路跃升至5亿元。
一部无炫目特效、无流量明星、无热点噱头的“三无”老派喜剧电影的出圈,难道真的仅仅凭借情怀?当然不是!当祖孙三代一同走进影院,当00后或笑出声或热泪盈眶,当深夜排片竟靠小青年撑起,《戏台》的逆袭如同镜像,折射出中国喜剧多年来的变迁与迷失,以及观众内心深处对“真喜剧”的渴望。更重要的是,它让人们开始追问:我们到底丢失了怎样的喜剧?
喜剧创作曾逐渐滑向两个极端:一方面是地域化、方言、外形夸张的生理性刺激,几乎垄断了小品舞台;再后来演变成梗文化、网络热词的堆砌拼贴,人物角色成了讲段子的工具。创作者追逐“三秒一个梗”的短视频节奏,把喜剧降格为条件反射式的笑点投喂,虽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部分观众对即时笑点的需求,但大量作品陷入同质化泥潭,更逐渐让中国观众在审美上日益退化,忘记了喜剧原本的模样。
看到豆瓣影评上有人写道:陈佩斯从未离开,只是站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在漫长的二十年时间里,90后00后已不知陈佩斯是何人,他却在舞台剧领域完成了对中国喜剧的传承甚至超越。
十年前《戏台》首演,即被称赞是“四十年来最好的剧本”“中国原创话剧天花板”,整整十年,陈佩斯从花甲演至古稀,演出超过三百五十场,点评常年高分,时至今日仍每演必火,一票难求。现在电影版的逆风翻盘,再次印证了“真实文艺感染力”的强大。
《戏台》唤起了人们对“好笑”最初的理解:在莎士比亚和莫里哀那里,喜剧源于人物命运的扭曲与转变;在查理·卓别林与巴斯特·基顿的电影中,喜剧是悲剧的反面,是小人物在现实中的抗争姿态。
电影《戏台》无疑承接了这一传统,令人们重新思考:我们为什么笑?我们应该为啥笑?
影片中的笑点全因为人物间的错位与张力,因为“意外中的必然”,以及命运与境遇的碰撞。所有的笑点都来自于戏剧性结构产生的化学裂变——片中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军阀混战时期,运用悬念的巧妙铺陈与情境的荒诞构建:一系列的误会层层叠加,却又在某种程度上阴差阳错地推动着剧情。观众清楚地知道双方的真实意图,但看着角色们在各自误解中“认真”地表演,这样的反差带来了巨大的喜剧效果。影片高潮处,真假霸王在后台相遇的场面,通过走位距离的变化暗示角色转移——两人身影在镜中重叠,荒谬感油然而生。
至于演员的表演细节,则贯穿了陈氏喜剧中精准的肢体语言与节奏把控:对手戏,尤其是误会升级时的肢体冲突,并非一味夸张,却是精准服务于人物的内在诉求。面部和肢体语言与台词的时间差配合,既制造喜感,又演绎出人物内心挣扎。尊严与生存的冲突才是驱动行为的核心。譬如陈佩斯本人饰演的班主侯喜亭,其每一次鞠躬、谄笑、下跪背后,都贯穿着“戏比天大”与“百口人吃饭”的悖论,在迫于修改霸王结局时,那记突然的自扇耳光,让滑稽瞬间转为悲怆。
影片在匪夷所思的“换角”风波中,也穿插着对人性的探讨。面对军阀对艺术的粗暴解构,夹缝中求生存的戏班虽有恐惧,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守自己的艺术底线。观众在笑过之后,亦有叹有敬。
《戏台》所标榜的专业精神和艺术底线,仿佛久违了的初心,与片尾那一出炮火中的《霸王别姬》一样,戏里戏外揣着被怠慢许久的喜剧的尊严。
所谓“老派喜剧”其实是审美退化产生的名词,真正的喜剧本来就应该建立在精巧的戏剧构造上,而除了悬念、情境和冲突的设计以外,更重要的是,它有着内在逻辑和深刻内核。笑点不是无厘头的“硬咯吱”,全基于人物的设定、剧情的推动以及对社会的观照。无论是会心一笑,或是捧腹大笑,更让人笑过之后会有所思,有所回味。
在流量和视效称霸的今天,如此恪守戏剧三一律——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一昼夜)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的作品已然十分少见了。有不少观众说观影后再去刷梅兰芳的虞姬片段,刷到上头。倘若其再一次成为分水岭,期盼《戏台》所带来的文化回望,亦能让更多创作者重拾执着艺术和传统的信心。
《戏台》无论如何仍不算是一部爆款电影,不会在热搜上长驻,但会在那些看过的人心里留下余韵。这片不是贩卖情怀的老戏骨作品,而是一部实实在在以结构美学、戏剧逻辑和艺术诚意立足的当代好戏。尤其是给早已厌倦了被“喂笑”的观众一次赏析真正喜剧的机缘。
戏未落幕,笑声未歇……戏台以外,真正的喜剧从来并不只是“搞笑”。陈佩斯并没有过时,只是我们太久没有认真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