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
在世界电影史上,塔可夫斯基的名字常与瑞典导演伯格曼、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并称,三者被誉为现代艺术电影“圣三位一体”。他的《乡愁》《镜子》《潜行者》等七部长片,以高度个人化的风格与和极强的精神性在全球影迷心中占据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塔可夫斯基不仅是一位电影导演,也是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哲人。从国内已出版的几部著作中,中国影迷得以了解塔可夫斯基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追求。如果说《雕刻时光》《塔可夫斯基访谈录》和《明亮,明亮的日子》让我们理解老塔怎样看待电影,《塔可夫斯基父子》带我们深入他的童年与家庭,那么《殉道学》则让我们看到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在生活困顿与创作信仰之间找寻秩序。
这部篇幅宏大的日记始于1970 年拍摄电影《飞向太空》期间。在日记中,老塔不仅记录了他的生活琐事,详尽描述了他与苏联电影管理部门的紧张关系,还收录了他和同时代国内外艺术家、各国政要彼此往来的珍贵文书以及未竟的创作计划。
更为难得的是,塔可夫斯基在日记中细致描绘了他在精神层面对自由、死亡、信仰与命运的持续探索,直到1986年12月29日在巴黎去世,十七年间,这样的探索始终不曾中断。书中的每则日记、每处细节都是了解塔可夫斯基的钥匙,带领读者细细体味一个伟大灵魂如何在困境中保持艺术理想。
本次由理想国出版,自俄语直译的《殉道学》不但完整翻译了日记全本,并且由塔可夫斯基之子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授权,收录了近200幅珍贵工作照和手稿图片,由译者补充了400余条注释,呈现了一份更为完整的塔可夫斯基私人记录。以下我们摘录了书中部分日记,便于读者快速了解这部作品。
01.
这是个什么国家,
竟然不想用我来挣钱!?
1970年9月21日
今天是失败的一天。首先,我发现《卢布廖夫》能上映是因为影片要剪掉10分钟。他们说我跟切尔诺灿承诺过这件事,但我绝对不可能答应,为了能够保持影片现在的结构不被破坏,我们才斗争了这么长时间。太荒唐了,简直是个骗局。当然,我是不会做任何删减的。
1971年4月24日
唉,多想拍电影啊!这是个什么国家,竟然不想用我来挣钱!?
1972年2月23日
难道真要坐等好几年,直到有人发慈悲放行影片上映吗?这是什么神奇的国家,不愿意看见新出的好电影和好书,不愿意我们的艺术在国际舞台上取胜吗?显然,真正的艺术让他们感到害怕。毫无疑问,艺术对他们而言是种禁忌,因为艺术是人道的,而他们的使命是扼杀一切鲜活的东西,扼杀所有人文主义萌芽,无论是人们对自由的追求,还是昏暗地平线上闪现的艺术之光。他们不会满足,直到摧毁所有独立的标志,直到把人变成牲畜。他们用这种手法扼杀一切,既毁灭了自己,也毁掉了俄罗斯。
1972年6月9日
西佐夫说,他们期待我拍出一部具有时代感和必要性的影片,所以对我的两个剧本都不太看好。我告诉他,我工作的意义在于维持苏联电影的水准,而不是寻找什么具有“必要性”和“时代感”的题材。
1972年9月17日
每个人都希望我能拍摄一部与科学技术进步相关的、对国家具有重要意义的现代题材作品。我说,这个题材跟我丝毫没有关系,我更擅长处理人道主义议题。不管怎么说,会议之后,我必须写一份文件(已经写好了),详细阐述自己对影片的构思。当然,他们肯定还是不明白。除了每月看两次工资单之外,他们什么也看不懂。我还指出,在拍摄脚本中还会对他们熟悉的文学作品做些改动。他们勉强同意了,但前提是要在审阅我提交的文件之后,如果对内容满意,才能开始拍摄。
《伊万的童年》
1973年10月20日
可怕的念头之一是:没人需要你。你与自己国家的文化格格不入,你没有为它做任何贡献,你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在欧洲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假如有人严肃地问道:“谁是苏联最好的导演?”答案肯定是塔可夫斯基。但在我们国家,人们沉默不语。就好像我不存在,是个空白。这就是所谓的软弱时刻。做一个无用之人太难受了。我不想碌碌无为。我想完全填满生活,让生命完整。可我觉得局促,灵魂在身体里憋得慌,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地。
1979年6月2日
如果谈到我认为是使命的事情,那就是追求绝对,并为此努力提升自己的技艺。坚持作为一个匠人的尊严,维持作品的质量——它们因为无关紧要而被大家丢弃,取而代之的是拥有相似外观的东西。而我想保持质量。就像阿特拉斯用双肩扛起天地那样。他本可以因疲惫而放弃。可他没有,而是出于什么原因支撑了下来。这个传说里最神奇的正是这一点,不是他长久的坚持,而是他从没放弃。即便被欺骗,也仍然在支撑。
02.
不存在乐观或悲观的艺术家,
只有天才和庸才
1974年2月3日
生命中包含了死亡,而生命的艺术形象要么将死亡排除在外,要么把它看作是对生命的独一无二的肯定。即便表达的是死亡,艺术形象也是希望和信念的化身。因为创作本身就是在否定死亡。就算艺术家最终有着悲剧的命运,他的创作本身也是乐观的。因此,不存在乐观的艺术家与悲观的艺术家之分,只有天才和庸才。
1975年1月7日
《镜子》的成功再次使我确信了此前的猜测,当通过银幕讲述故事的时候,融入个人的情感体验至关重要。也许电影是最个人化的艺术,能够带给人最私密的体验。只有当作者坦露了自己的生命真相,才会在观者的感知中形成令人信服的召唤。
《镜子》
1976年4月20日
《镜子》是一部反形式主义的电影,必然树敌无数。它具有宗教性,因此,对于那些看惯了电影,不懂得如何读书、听音乐、欣赏画作的大多数人来说,显然很难理解。大众对艺术没有需求,他们需要的是娱乐,是具有道德说教意味的苍白的奇观。
1976年4月21日
我该做的是上帝赐予我的工作,不管别人怎么诽议。谩骂、黑暗和势利无处不在。我不会成天考虑自己,我只需要背着自己的十字架。无论最终胜出的是那些嘲讽还是我,时间会证明一切。
一个自私的人是不会阅读和热爱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是他们的敌人。确实,他们在自欺欺人时可能会想,只有他们才懂托尔斯泰。
1979年2月10日
我觉得《潜行者》确实是我拍得最好的电影。这真让我高兴,不过也仅此而已。确切地说,它让人有了信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自己的影片都赞赏有加。我不喜欢它们,里面有太多浮华、虚伪和短浅的东西(《潜行者》里这些毛病最少)。只是其他人拍的电影远比我要糟得多。也许是我傲慢?可能吧,但在我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1980年7月7日
我越来越确信,对艺术家来说,拥有知识和观察力都只为了一件事——知道什么该放弃,并确信放弃不是出于虚伪。因为最终,你会把自己限制在一个框架内,而这种限制不会让你变得贫乏,相反,它会拓展你,帮助你创造自己的世界,让你摒弃那些矫揉造作和标新立异的企图。要尽可能减少与生活的连接,但不是以牺牲真实性为代价,而是排除那些不必要的干扰。这些干扰看上去就像是(或者说被某些人视为)真理的证据。但是它们已经超出了形象思维的范畴,无论积累多少,永远不会提升品质。
我们对自己的灵魂知之甚少,就像迷途的羔羊。只有在谈论政治、艺术、体育或情爱时,我们才感到游刃有余。一旦触及到精神层面,我们就立刻开始迷失,暴露出所有的无知,显现出我们对此毫无准备。在这方面,我们并不文明,就和不会刷牙的人没两样。如果回到《乡愁》这部电影,它其实表达的是对精神世界的怀念。比如,牺牲的概念,我们已经不再将其视为对自己的要求,只是用它来要求别人。我们忘记了什么叫自我牺牲。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电影在很大程度上围绕着牺牲展开,这不仅仅是影片的主题,也贯穿了整个发展过程。
《乡愁》
03.
业力早已写就,
命运不受我们的愿望左右
1973年12月5日
才华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人注定要背负的十字架。因为艺术家是追寻真理的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创造出完美无缺的艺术作品时,都会掌握这个真理。关键是要区分追求真理的人与不追求或对真理根本没兴趣的人。
1980年6月22日
人们活得很奇怪。他们看上去是生活的主人,却不明白自己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此生,不明白他们有机会获得自由。除了我们拥有的自由意志,生活里的一切都岌岌可危。我明白了为什么阿赫玛托娃当时的举止如此古怪,对生活的留恋深深纠缠着她——如果深究其意义,正是那可怕的、世俗的、蕴含着精神性又赋予我们自由的生活。
1985年3月10日
确实,尽管生活可以改变,确切地说,是生活的面貌,但业力早已写就,命运不受我们的愿望左右。
1983年5月12日
我对那些热衷快乐的人感到厌烦,我无法忍受他们。只有纯洁的灵魂——像孩子或者老人——才有资格快乐。而大多数置身欢愉中的人并不具备这样的品质。我认为,快乐意味着对自身的境遇一无所知。
谁说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是为了享乐呢?
意大利之旅12月21日
时间只是一种交流方式,我们被裹入其中,像自缚于蚕茧。
1982年2月28日
我从来不想被人崇拜(成为偶像让我觉得羞愧)。我一直渴望能被人需要。
《牺牲》
04.
爱是将自己作为礼物献给他人
1976年5月10日
爱是为了一个人,或为了自己而抛弃另一个人。它的本质是冲突。牺牲是个体存在的唯一方式。
1981年7月10日
今天又出现一个奇迹。总有奇异而美妙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今天,我去墓地看妈妈。她的墓旁有一圈窄窄的栅栏,一条小长凳,墓碑很简洁,上面有一副木制的十字架。墓地上的野草莓长出了嫩芽。我向上帝祈祷,哭泣,跟妈妈说话,请她为我祈祷我、保佑我……说真的,生活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如果不是安德留什卡,我可能已经一死了之。临走的时候,我从墓地上摘了一片草莓叶。
回家的路上,叶子蔫了。我把它泡在温水里,叶子又有了生气,我感觉内心也变得宁静透彻。就在这个时候,罗马来电话了,诺曼说意大利人20号到莫斯科。肯定是妈妈在帮我,我一秒钟都没有怀疑。亲爱的、善良的妈妈……除了上帝之外,她是唯一爱我的人。她听到了我的请求,请上帝来帮忙。也许这一次,为了帮助那放纵不羁、无依无靠的儿子,她不必再低三下四委屈自己。妈妈,谢谢你,我对你充满愧疚。
1986年8月18日
归根结底,这是找不到出口的爱——不是弗洛伊德式的情欲,而是精神之爱。爱是将自己作为礼物献给他人。尽管“牺牲”这个词看起来似乎带有某种负面的、破坏性的含义,尤其是对于奉献者而言,但实际上,牺牲的本质永远是爱,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神圣的行为。
映后活动
6月30日晚,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多抓鱼、理想国联合主办的“塔可夫斯基的谜底”特别活动上,举行了塔可夫斯基作品《乡愁》放映和《殉道学》新书对谈。在对谈环节,本书两位译者——苏联国立格拉西莫夫电影学院艺术学博士李芝芳,曾在圣彼得堡国立建筑设计大学学习艺术史和建筑设计的刘馨浓,先后分享了翻译的经过和书名的来由。
嘉宾王垚老师提及,《殉道学》为我们提供了了解苏联电影史的可能:“看这么一本日记,比你看一本苏联电影史生动一百倍。”主持人曹申堃提问三位嘉宾,谈到让众多读者感兴趣的《殉道学》和《时光中的时光》差异之处,以及老塔“怼天怼地无所不喷”的人际关系。此次对谈,揭开了这位伟大导演比电影更鲜活、更传奇的一生……
《殉道学》将塔可夫斯基对艺术的执着、热爱和他的殉道之旅完整呈现在了读者面前。这本书带领我们穿越了十七载光阴,让我们看到他如何以几乎悲壮的方式,面对生活中的困顿和挑战,去追求那份属于他的创作自由。
在《乡愁》末尾,安德烈手持燃烧的蜡烛走过干涸的水池,主持人借这幕史诗般的长镜头为此次对谈做了最后总结:“不论《殉道学》还是《乡愁》,都能令人感受到塔可夫斯基对人类本身的信念,他谈论的,是一个人身处对时代困境无能为力的现实之中,究竟该如何解救自己。”
活动当日,主办方为影迷们准备了一个小小彩蛋。签到处的电子屏幕循环播放着书中被老塔爱称为安德留沙的“小塔”——塔可夫斯基之子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特地向中国读者发来的祝贺视频。对影迷和读者来说,此次中文版的问世的确值得祝贺,这是继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译本之后,少数由俄文直译而来的塔可夫斯基日记全本,中文读者从此得以一窥老塔和他身处时代的真实样貌。
*完整映后对谈请移步豆瓣《殉道学》书评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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