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作家、美食家、电影人蔡澜先生辞世的消息来得有些突然——4月,坊间传言他已病危时,他还淡定地冒泡辟谣:“未至于病危,请不必担心。”读者们才刚松了口气。谁曾想,这担心竟很快成真。
随后便是万千网友悼念。有人以类似宏大叙事的表述,说蔡澜的离去标志着“香港四大才子”时代彻底结束……但对于更多人来说,他们对蔡澜的不舍,或许在于这世间有才有趣的老人又少了一个。
现实中,“香港四大才子”是把酒当歌的老友:写武侠的金庸、写流行歌曲的黄霑、写科幻的倪匡,以及写美食的蔡澜。但对所谓“香港四大才子”一说,蔡澜并不认可,他说过多次:“金庸先生不应该跟我们三个调皮捣蛋的人放在一起,他是一代宗师,我很尊重他。”
七八年前,我曾在几次采访中幸会蔡澜,或是线下真人面对面,或是微信语音交谈,老先生的豁达、幽默、洒脱让我如沐春风,毛孔通透。记忆中那些难忘的印象,在近日翻看了他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的首部自传体散文《活过》之后,愈发鲜活生动。
“吃喝玩乐都尝遍了最好的,是无憾了。”他这样写道。“真正的潇洒”,便在这样的字里行间得以具象化。他也一定打心眼里认同金庸的评价——“蔡澜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这句话被加粗放大,郑重地印在了《活过》的封底第一行。
跟蔡澜所有的文字一样,《活过》带着诚意,酣畅淋漓。潮州出生、新加坡成长、日本留学、香港定居,走过的路、爱过的人、看过的风景、吃过的事物,事无巨细,择其要者,人生的遭际,就这般娓娓道出。
阅读的过程就像是听老先生摆龙门阵,开放而坦诚。书页摊开,一个笑意盈盈的蔡澜坐到了你的对面。
那是蔡澜式的招牌笑容,五分慈祥,三分机敏,两分狡黠。他笑起来总眉眼弯弯,本就肤白胜雪,映衬着一头银发,愈发慈祥亲切。
“跟我来,朋友。”他就那么笑着向我们招了招手,转身,推开记忆的闸门,带领读者步入自己的83年人生。
这一生漫长且传奇。《活过》的开篇,他从童年开始回忆。这段记忆,尤为值得一提。
《活过》应该会让一些读者看到不一样的蔡澜。因为他将回忆的起点,放在了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特殊节点,从83岁的蔡澜笔下读到他对那段峥嵘岁月的记忆,感受多少会有些复杂。毕竟他给人的印象是游戏人间、嬉笑怒骂。这样一位以犀利文风甚至“毒舌”著称的老顽童,在人生的开局竟也遭遇了人类社会最残酷的战争,直面命运的无常与沉重。
个体命运由此汇入时代洪流,成就了另一种微观视角的战争口述记忆。令人唏嘘。
“战争”,是蔡澜童年的一道阴影。他生于太平洋战争爆发的1941年,三岁之前的记忆,由家人口中得悉:“日本鬼子入侵,我们一家,父、母、姐姐、哥哥、我及奶妈六人逃难,从市中心一直跑到乡下躲避,情势之下险恶有如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中所描绘,炸弹的碎片把人头削去,肚肠横流的画面举目皆是。”
在家乡潮州,年幼的他被妈妈背着,大人孩子顾不上吃饭,空着肚子逃难,头上有日本鬼子飞机不断飞过。“飞机飞得很低,机关枪扫射,嗒嗒嗒嗒……一排子弹扫了下来,逃在后面的人被子弹穿胸而过,血液飞溅……又是一排子弹扫射下来,柏油路被打出一个个的洞洞,碎石飞扬……嗒嗒嗒嗒,炮火声淹没了婴儿的啼哭。”
因父亲随邵氏兄弟赴南洋发展电影事业,1944年,蔡澜被母亲带到了新加坡,全家团圆。谁料,三岁生日当天,蔡澜正要按潮州传统吃甜面和红鸡蛋,忽然警报大作,竟是英国飞机来反攻日占区,他舍不得当时很难吃到的鸡蛋,在跑警报前赶紧吞下特意留到最后才吃的蛋黄,结果喉咙被卡住,差点憋死。从此一生,看到蛋黄就怕,再也不碰。
另一次更惊险。晚饭吃到一半,飞机又来轰炸,“还没来得及逃跑,一枚大炸弹轰隆一声出现在我们头顶,给天花板夹住,我还清清楚楚看到弹头。好在弹头里的撞针失灵,不然爆炸开来,一家大小都没命。”
我想,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引述蔡澜的战争记忆是有必要的——只有知晓他经历过怎样的童年,才能理解他此后80余年,为何将“好玩过瘾”作为毕生追求。“开心也活,不开心也活,当然要选择开心。”在战火下“活过”,蔡澜感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我一生做人不太努力,也没有经过什么风浪,活到今天。”
当然,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一位长寿的老人。蔡澜说自己“不太努力”自然是谦虚。举一例,中学时代他会因为爱看西片而努力学英语,“早上上中文学校,下午上英语学校。”
也是兴趣使然,他在电影界“打拼”了40多年:14岁在报纸📰发表第一篇影评;16岁留学日本时出任邵氏公司驻日代表,负责国外购片和宣发工作;22岁回到香港发展电影事业,直到1997年彻底告别电影行业,转向美食和旅游领域。人生的最后30年,他写专栏、开公司、做节目,忙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打着“不努力”的幌子,1980年至今,蔡澜出版了200多本著作。就算年过八旬也还在“奋斗”,不断发表文章。来到83岁的关口,又动了写自传的念头。于是有了这本《活过》。
“本来不想写,现在又觉得无所谓。”他很诚恳地说,“一个作家一旦停止写作,即使人在生,也与死无异。”
其实,2024年,他曾因老伴离世和跌伤暂停写作,身体好转后再度提笔。“倪匡兄说,我的文章凭一个真字,就能够吃很多年——托他洪福,至今还有不少读者买账,那就写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吧。”
虽然开篇便是战火,但大部分回忆都是快乐的。他也大方承认,人生的遗憾“当然很多……但是如果我告诉别人,别人能不能帮到我?帮不到的,所以就算有遗憾,都不说了。”
书名《活过》源自蔡澜印象最深的一次夜航。当时,他身旁的老外被突然而来的强烈气流吓得半死,见他只是优哉游哉地喝着香槟,很不服气。老外问,你死过吗?他笑着摇摇手说,没有,但我活过。
笑过,爱过,活过。风浪再大,能奈我何?
最近重映的电影《青蛇》主题曲《流光飞舞》,词作者正是蔡澜好友黄霑。歌词里唱,“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就此送给蔡澜,不能再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