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沃纳·赫尔佐格
“狂热真实”之礼赞 (In Praise of Rapturous Truth)
2007年11月17日
亲爱的沃纳,
你在新片《在世界的尽头相遇》里致敬了我的名字,我感到十分荣幸。至于这对我何其重要,我想不必解释。因为你我相识近四十年,这四十年间,我一向欣赏与崇拜你的电影。当我在多伦多电影节看到这部作品,我写给你我的感激,可我当时不确定,冒然评价这部影片是否于我的工作志趣相悖,虽然说我不可能不喜欢你的任何一部电影,于是我就写一封信给你,或许是一种得当的方式。
但是我的朋友,当这部电影在Discovery频道上线之后,我将写一份完整的评论,我准备好挑战任何怀疑我的声音。
我评论这部影片是因为我喜欢伟大的电影,我必须要分享我的兴奋与喜爱。
接下来我所写的不是评论,而是一封信。一封寄给一位电影人的信,他的作品向我们呈现了一种影像的幻觉,同时激励了其他从业者追问自我,不光是关于电影的,更是关于他们自己的生命,也关于你作品里的人物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
至今你完成了至少五十五部电影或者电视作品,他们从未只为了商业目的而制作的,他们从未得到一个稳定的制作费用,他们从未获得任何片商的关注,也没有任何一个投资人对你的作品指手画脚。这五十五部作品还不包括你所指导的歌剧。你一直在工作,你不停地工作,因为你的作品不是靠预算、『明星』️或者宣传完成的,而是靠你不竭的想象力。这些影像诞生在你的世界里,你把他们拍出来,信任那些人帮你找寻。所有在世的电影人里,但凡听说过你的大名,没有不敬佩或是崇拜的,至于那些既没有看过你的电影的,也没有看过的任何独立制作电影的观众,我只能说他们错失了可贵的震撼与启发的经历。
我没有机会看完你全部的作品,或许我的记忆是不完美的,可是我相信你的影片从不描写性、暴力,或者汽车追逐戏,不,在《黑暗之课(Lessons of Darkness)》里确实存在“暴力”的场景,科威特油田的熊熊大火,“暴力”也在《灰熊人》或者《重见天日(Resue Dawn)》中,但那不是“娱乐性质的暴力”。《侏儒流氓》确实有一场追逐戏,但是那跟罗曼蒂克一点也不沾边。
你的作品拒绝描写这些内容,我猜是因为在你的心中,电影不是这些是高度依赖的公式,而是绝对的原创性。
你的作品也拒绝描写所谓的“必要场景”(Obligatory Scenes),包括那些人为的大团圆结局,包括视觉特效(《陆上行舟》里所使用的是一艘货真价实的汽船,《诺斯费拉图》的鼠群场景也是真实的老鼠,《纳粹制作》里的壮汉真正举起了重铁。)你的作品从不靠抒情的配乐叙事。相反,你所用的音乐不拘泥某一种调式,却常常冲击我们的心灵。你使用古典乐、歌剧、清唱剧、安魂曲、原住民音乐,还有海浪的声音、鸟啼声,当然了,还有波波尔·鸟(Popol Vuh)
这些做法印证了你的信念,那就是:观众应该相信他们所看见的,并非其“真实”,而是其真在,它是一种“狂热的真实”。
你常常感叹我们今天的世界正闹“影像饥荒”,大众媒体每天用陋俗粗鄙的内容折磨着我们,我们看不见边缘和头顶以外的风景。你的电影《在世界的尽头相遇》开场,镜头跟随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游潜在南极的浮冰之下,你展现了同一个星球里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是你丰富了我的智识与眼界。你充满好奇心。你就像古代讲故事的人,你从远方而来,带着令人着迷的故事。
大概是十年或者十二年前,在Telluride泰路莱徳电影节,你告诉我你手上有一部最新的纪录片作品。我们在酒店房间的电视机📺️上播放了这一部《来自深处的钟声》,你行走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记录了那些奇怪的信仰。
住在湖边的人们,深信湖底居住着一群天使。为了目睹天使的样貌,他们一直等到冬天湖水结冰,等到冰下清澈透亮。他们匍伏在冰面上,如果冰层太厚,会影响视线,太薄又会掉下去。他们如此努力只为瞥见幻想的天使,我们还听见他们身下的冰面裂开的声音。
后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像拉斯普京的僧人。你在影片里发现俄罗斯有几百个的“拉斯普京”,全都声称自己是耶稣基督的化身,手握预言与警诫。这些人,他们的决心和意志,以及领我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音乐(正如你其他作品的音乐所做的那样),深深地打动了我。而当我们在讨论这一部影片时候,你突然告诉我:“罗杰,你要知道,这些情节都是编造出来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是真实的,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不知道是该相信你还是你的电影。但是我可以理解你所讲的“狂热的真实”,这种真实超越简单的事实。这种真实不光是纪录了客观的世界,更是纪录了我们梦想的世界。
你的纪录片《小小迪特想要飞》记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迪特·丹格拉。他曾是越共的囚徒,他成功逃出了热带雨林,他是唯一一个逃出越共战俘营的美国人。影片开头,我们看见迪特回到自己的房子,强迫症搬地开合房门,以确证门没有锁住。你告诉我:“这其实是我叫他这么干的。迪特平时不会这么做,但我认为这种行为更能表现他的感受。”
在你的作品里,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分割线如同蜃影一样捉摸不定。
你的纪录片里存在虚构的成分,而你的剧情片里也存在真实的影子。没错,在《陆上行舟》里你将一艘船越过山丘,你真的这么做了,而不是像其他导演那样,使用模型或者特效来完成这场戏。你用的是绳索、转轴和工人,把一艘巨船拖进了亚马逊的森林里。不久之后,那艘船卷入激流,几乎被毁,那场戏不是虚构的,即使这是一部虚构的电影。在你看来,那些镜头的真实性必会感染观众,影响他们对这部电影的理解。
我理解你的做法。真实的必须真实地呈现,不真实须以更真实的创造呈现。你的电影的每一帧,都在酝酿一种狂热的真实,这种真实逾越庸常事实的障碍。你向我们展现每一件事物,都是你所发现的真相。
提摩西·泰德维尔在阿拉斯加与野熊度过的夏日时光,并拍摄下来,你使用了这些素材制作了影片《灰熊人》。在南极洲,你拍摄《在世界的尽头相遇》,你跟那些选择在南极科考站工作的人们交谈。他们中间有“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大陆的语言学家”,有“做厨子的博士”。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在冰面开了一个洞,他潜入无垠的冰下世界,但是他身上没有系任何指引他回到洞口的安全绳,因为他不想被绳索限制探索。当他结束的时候,他所做的只是期望能游回到那个洞口。这些都是真实的,同样也是狂热的真实。
你的幽默感贯穿你的电影作品,你的讲述、你对人性的好奇心是你制作的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核心。你的作品既向我们预示了地球上的生命的末日,又展示了乡村乐手抱着他们的吉他和班卓琴在南极的一个屋顶上奏唱。你在影片一开始就强调,你不是去南极拍可爱的企鹅的。而事实上,你拍下了一只可爱的企鹅,他是一只偏航的企鹅,他坚决地跑向一个绝对错误的方向,那里面积如德州之广。你告诉我们:“即使你把他调个头,教他面向正确的方向,他仍然会转身回到之前错误的方向,他会一直跑下去,直到他的死亡。” 我们目睹那只企鹅奋力跑向自己的死亡,我们或许同情、心碎,只有他自己十分清楚,他是正确的。
我的朋友,我看见这只企鹅,就好像看见了自己,不由征路,不循方向。
我本以赞美你的作品开始的这封信,到头来却是在描述你的作品。或许这两种没什么不同。你和你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当很多人在破坏电影这门艺术之时,你却维护了电影的尊严,光耀其伟大。请你相信,不论你拍摄什么样的作品,只要是能打动你的,同样会打动到我们。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谨献上我的敬意,
罗杰
原文收录在Herzog by Ebert, 由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and London在2017年出版。原创中文译作,未参考其他译文。
作者/ 暄毅 社会学毕业 自由写作者 译者
工作电邮filmcandy424@gm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