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创作“能改变现实”的小说而被资本家追杀的小说家,苦苦寻找失散女儿的中年父亲,一个宏大诡谲魔王当道的奇幻异世界……4年前,路阳导演的作品《刺杀小说家》在春节档给观众带来了一场视效和幻想的盛宴。
2025年国庆档,路阳导演携《刺杀小说家2》归来,经历了6年时光的核心人物再度上演现实与异世界相互交织的冒险,更加入了『邓超』、辛芷蕾、张震、丁程鑫等演员饰演的新角色。这部续作不仅在视觉特效上更加成熟和游刃有余,构建出一个更具东方哲学韵味的奇幻世界,更承载了路阳作品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核——渺小的个体如何在宏大而残酷的世界中坚持自我。
在2025年这个电影行业面突破和危机并存的环境下,观察者网新潮观鱼栏目对话了路阳导演,和这位“理工男”出身的新锐导演交流了他对电影创作和电影工业的看法。从《绣春刀》系列到《刺杀小说家》系列,路阳对于如何拍出集中国美学和炫酷视效为一体的风格更加纯熟。
作为官方派遣赴派拉蒙交流学习电影工业的导演中的一员,路阳坚定地认为中国电影工业无需成为“第二个好莱坞”,面对当今好莱坞陷入僵化和保守的风气,“我们不能丢掉了原本属于电影的进取心”。
他认为,即使短视频等新的娱乐方式非常火爆,但观众并没有失去对电影的兴趣。“人类对于艺术的需求是刻在基因里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种可以完全取代电影的通俗艺术。”
【对话/新潮观鱼】
6年了,《刺杀小说家》带着更宏大的异世界回来了
新潮观鱼:路阳导演您好,您的新作《刺杀小说家2》在国庆档上映,时隔六年这个奇幻的故事会有哪些新发展?这会是一部升级加强版的视觉特效大片吗?
路阳:《刺杀小说家2》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同时会延续第一部里的核心角色,讲述他们6年之后的故事。
《刺杀小说家》第一部是2018年开机的,到2024年第二部开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六年,演员也经历了六年时光。第一部里演小橘子的王圣迪已经从8岁长到了14岁,看上去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和雷佳音、『董子健』站在一起的时候,三个人的状态就好像是一家人经历了这么长时间。这种电影和现实的同步感会很有意思。
经历了6年,“小桔子”已经成长
在第二部里,我们不想重复第一部的内容,而是想进一步营造一个更加完整的世界观、更加丰富的故事,同时带来更多的悬念。
这是一个充斥着各路亦正亦邪英雄的异世界,每个英雄都有自己的状态和神力。在第一部里现实世界和异世界的比例大概是5:5或者6:4,但这次可能更大的篇幅会放在异世界。全片大概有2800个镜头,其中视效镜头占到了2700个,所以这是一个视效工作量很大的电影。同时两个世界咬合得也很紧,两条剧情线齐头并进。在电影的后半段,更多的内容是在异世界里发生,观众会跟着这些英雄人物面对特定情境做出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又会发生戏剧冲突,剧情会有非常激烈的起伏和峰回路转。
我希望在视觉特效的支撑下,观众在看《刺杀小说家2》里的戏剧冲突和人物命运时兴奋起来,戏剧张力和视觉冲击力在电影里实现一种舒服的组合与平衡。
新潮观鱼:您提到了《刺杀小说家2》中特效是重头戏,我们知道,在《刺杀小说家1》那个很多导演推崇“好莱坞特效团队”的时代您就坚持用中国本土视觉特效团队,您是如何理解“我们自己做特效”的意义的?
路阳:在电影创作中选择合作者时,我们肯定希望是和我们在文化上同源的。一方面在沟通上没有障碍,另一方面大家的美学倾向也是接近的。
《刺杀小说家2》具有中国艺术风格的概念图
国内团队和我们的文化来源和日常积累都非常接近——我们看过的电影、小时候的成长路径、看过的书玩过的游戏——沟通某些创作细节的时候就特别高效。如果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艺术家,要达成这样的默契就很困难,因为我们脑海里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陌生的,就需要花很多时间来磨合。
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希望在每一次的创作中的经营和技术积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至于做完一个电影虽然效果很华丽,但我们依然不掌握这部分技术,下一次还得重新找别人、重新建立。如果是中国人自己的团队,这些技术就是我们的,它会不断变好变强,同时其他电影的同行们也会在他们的实践中不断往里面添砖加瓦,我们也都从中受益,观众也会看到更好看的电影。
《刺杀小说家1》中的视觉特效画面
一部视觉特效大片的制作涉及到非常复杂的流程和非常具体的技术。就好比一个电子产品,大家都知道它的工作原理,但如果没有真的上手实打实制造一台这样的设备时,其实我们不清楚其中的机理是什么。同理,虽然当时外国团队的技术很成熟,但和他们合作那些核心部分我们很难获知,下次再做又得从头开始。
有时候很多具体的特效技术分散在各个领域,比如游戏行业。我们要拍电影的时候,需要把这些流程和技术整合起来,变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电影拍摄思路,之后再在这个流程中不断根据需求找到解决办法、加入新的技术。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电影工业之路走得更长远更结实。
新潮观鱼:《刺杀小说家2》的演员阵容很强大,既有您多次合作的老朋友,也有新的实力演员加入,其中也包括了丁程鑫这样非常年轻的演员。和他们合作的感受是怎样的?
路阳:我感觉他们都像孩子一样——关于创作有像孩子那样非常纯真的部分。比如我们看到『邓超』、雷佳音、张震,你会感觉到可能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的心里有一部分是一直没有变的,这也是我和他们的共同之处。我能感受到他们因为创作本身迸发出来的快乐,而不是在完成一件工作,或者是希望通过工作获取什么,而是沉浸其中的快乐。
路阳在《刺杀小说家2》片场
他们每个人的角色都很强,包括小丁(丁程鑫),我觉得他很有潜力,会在这条道路上越来越强。
电影永远需要年轻的面孔,我觉得丁程鑫无论作为偶像也好,作为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也好,还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都是很成功的创作者。一方面,有的时候我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会发自内心地感叹:“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观众和我一样在看电影的时候会有一种对于美好形象的天然追求。同时,我也需要让小丁在表演中完成一个非常出彩的角色,一个游走在正邪之间的英雄。
丁程鑫也是一个很认真,很拼的人,在他身上能看到一股韧劲儿。有一次我们拍到晚上11:30收工,那天他很辛苦,和『董子健』拍了一天打戏,晚上又和『邓超』拍文戏,但我们收工的时候超哥在那里和我聊他对于那个角色的理解,本来可以回去卸妆休息的丁程鑫,一直在那里听着。我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听你们聊很有意思”。他是一个非常棒的创作者。
宏大世界里坚韧的渺小,是我的电影世界里最迷人的内核
新潮观鱼:从《绣春刀》到《风起陇西》再到《刺杀小说家》系列,您的作品中似乎都有一种非常稳定的“内核”。
路阳:是的,某种情境始终特别吸引我,让我觉得很迷人——宏大世界里的一个渺小的个体。
这样渺小的个体看上去似乎不能改变任何事,但却非常坚韧、有力量,有自己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物身上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希望感”——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宏大的时代或者宏大的世界里是渺小的,但当他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却没有放弃,没有顺从于这种残酷。
正如在《刺杀小说家》结尾,少年看到巨大的神像在他的面前站起来,这种巨大和渺小的反差如此具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想这就是我想拍的东西。
新潮观鱼:您的作品还有一个特别的共性,那就是比起第一时间票房的大卖,这些作品的“长尾效应”更加突出。比如《绣春刀》掀起了飞鱼服的潮流,至今仍有新出的“万字解说”,今年春节档《刺杀小说家1》的特效也被大家再度提起。对此您怎么看?
路阳:所有人都希望票房卖得好,这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我们又特别希望自己的电影可以在时空里走得更远、去更多的地方、发散出更多的故事。如果说一部电影能够在两三年后,甚至五六年后、十年以后被人记住,被人讨论,被人喜欢,那更是令人感到幸福的事,就像我们看到的那些50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电影,他们是地球另一端的故事,但已经成为了人类共通的精神财富。我们不敢奢望自己的电影也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但这是电影带给人们的一种向往。
是的,我们希望票房高,希望观众爱电影,希望电影获奖,但或许这些想法不是我们在电影创作开始之前就出现在我们脑子里的东西,也不应该成为我们拍一部电影的目的。我们的想法应该很简单,那就是全力以赴拍好看的电影,然后等待观众看到它,剩下来的听从命运的安排。我不想给自己的创作附加很多前提,一旦考虑太多、顾忌太多,拍电影时候的状态一定是不一样的,在面对电影和观众的时候也不够坦诚。
电影《绣春刀》剧照
新潮观鱼:说起您的导演生涯,您和饺子导演、郭帆导演都属于当今很受欢迎的一款“理工男跨界导演”;作为非导演专业出身的“理工男”导演,当初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路阳:电影事业是殊途同归的。饺子导演是学医的,后来他因为对动画的热爱,自学了很久,我相信他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付出了很大的精力。郭帆和我是同校同学,我们都不是本科学电影的。无论是自学还是转专业学习,在电影创作的道路上学习必须是持续性、永不停止的。
当年决定转行做导演时焦虑和困惑肯定会有,当时的我对于电影有很多放不下的不靠谱幻想,觉得自己还来得及趁20多岁不计成本地尝试一下。现在回看,这条路还是挺难的,需要花很多时间,可能一等几年都很难有真正的机会,这需要有很大的决心、热爱、坚持,还需要一些运气。如果想好了的话,这条路就会充满幸福感。
“失掉了冒险精神,电影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新潮观鱼:您的另一段经历这两年也经常被媒体提及。2014年,您和郭帆、『陈思诚』等导演在国家电影局的组织下赴好莱坞交流电影工业,我们注意到2013-2016年赴美交流的很多导演,如您,郭帆、大鹏、『陈思诚』、乌尔善等回国后都拍出了风格鲜明的电影工业大片。
这段经历给您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哪方面?这段经历是否给您和您的同行们在之后十年的创作中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路阳:那一年是由宁浩导演带队,『陈思诚』、肖央、郭帆,还有我5个人去派拉蒙学习,确实看到了百年的电影工业的高度成熟和精密。
所谓的“精密”是指它的岗位细分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把电影制作变成很多很小很具体的模块。比如,好莱坞有一个专门的部门,只负责电影中所有标志和招牌的设计和制作。但同时,它的系统高度成熟之后,有时候也很难根据具体问题做出相应的变化。
在中国,我们拍电影的时候会因地制宜,有时候部门之间的责权不是分得特别清楚,遇到一个状况大家往往会聚在一起聊聊怎么解决。比如电影里的招牌、店名、广告,我们是由隶属美术部门的道具组和置景组负责相关工作。
派拉蒙影业
好莱坞的模式好处在于“即插即用”,根据电影的题材和故事的需求,一旦我需要这个部门就可以很容易加入到这个流程里面来。但缺点是有时候可能会僵化,一旦确立好的工作思路与方法论和这个部门所能提供的支撑不匹配的时候,项目就会陷入停滞。
但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是追赶者,我们想要从头建立一种新的电影工作方法,所以我们一定会尝试所有的思路去解决问题,不会因为没有这个条件就不干了,而是想办法创造条件。
我们的这段经历和很多其他事件相互碰撞反应之后,确实给中国电影工业化带来了很多改变。从2012年开始,中国电影的市场化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时期,市场的需求变得更加强烈和活跃,它要求从业者必须不断创新,尝试把电影拍得更好看,才能达到供给和需求的平衡。如果我们不进步,就会变得很别扭,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学习,打破原有的思路限制把电影拍得更好,那时候也出现了更多的手段和工具,其中就包括更强大的视觉特效技术。在这样的契机下,中国电影在那十年中就快速向前发展。
在影院门口排队取票的观众
新潮观鱼:您提到的这个时期过去之后,无论是好莱坞还是中国电影,都面临着各自的困境。您认为当下我们如何去破局?中国导演应该为观众拍什么样的电影?
路阳:《哪吒2》的成功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当下观众对于文艺作品的倾向性,带有强烈工业属性的视效电影满足了大家在现实之上的对于梦幻属性的浪漫需求。随着观众审美越来越高,将来他们可能会期待更多细分的内容和电影形态,比如不同方向的科幻作品。
2024年95%的美国电影都是某种程度的续作或翻拍,去年我们跟美国同行聊天,他们谈到这种状况源自目前美国大制片厂的保守,他们对于风险的担忧和焦虑让他们在创作上变得保守。这肯定是对电影发展不利的。我们在学习他们的同时也要看到他们的困境,以及这种模式可能带来的一些问题——创作日渐单一僵化,最后变得呆板保守。
我们要把商业市场做好,同时也不能丢掉电影本身的探索性。我们不仅要把大银幕属性的电影做得更强大,同时也应该在艺术电影上不断建立与观众的联系,不能因为暂时的反馈不理想,就停止做这样的事。我认为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具有冒险精神的艺术,如果我们在今天这个时代丢掉了原本属于电影的进取心,电影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电影不是在美国诞生的,中国也没有必要成为“下一个好莱坞”
新潮观鱼:随着中国电影工业的不断强大,您认为未来中国新一代的年轻电影人有可能“接班”好莱坞吗?
路阳: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一种接班。我们不能否认,新涌现出的创作者是非常强大的,很快会有一波更厉害的导演出现,拍出新电影,然后新的观众会对他们提出要求,但他们并不一定说要取代谁,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很独特的。这一批导演将来可能会把“出海”进程更快地完成,让电影成为一个非常杰出的沟通和交流手段,帮助其他国家的观众更加了解中国。
我们并不是为了去模仿某种电影形态,别人做了我们也要做,或者同一种类型电影我们要做得更好。反而是已知他们有经验和技术手段,能否为我们所用去拍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想拍中国电影,而不是成为“第二个好莱坞”。我们想做的,是在丰富了视野,学习了他们的理念和经验后,用电影传播中国的文化,中国人的精神。好莱坞电影体系的一大特点就是擅长吸收不同地方的人才,将来也许我们也可以做到让来自各地的精英创作者愿意来我们这里拍电影。
从电影的创作和技巧其实没有一种界定,这是好莱坞的,还是中国的。电影不是在美国诞生的,电影技术出现后以强大的生命力在全球展开,发展到今天日臻成熟和完美,中国从20世纪初就开始拍自己的电影了。发展到今天,中国电影不仅吸收了全世界不同流派,在创作思路和艺术形态上还借鉴了很多中国传统的艺术形态。总之,电影艺术一定是融合的、包容并蓄的、没有特别明确界限的。
新潮观鱼:当下中国电影市场遇到了一些困难,对于电影的未来您是个乐观派吗?中国观众对于电影的需求是否正在被替代?
路阳:确实目前行业的状况比较复杂,票房也遇到了一些困难,其实我对行业的预期并不悲观,反而是来自同行的焦虑对我们来说反而像是一种负担。我一直觉得观众没有离开电影,《哪吒2》的票房成绩是观众仍然需要电影的强有力的证明。
在不同时期,电影都曾经面临过很多挑战和威胁,从电视的出现、『智能手机』的出现,再到现在短视频的风靡。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短视频正在改变观众的观影习惯,也许大家以后都不会去电影院🎦,甚至不看电影了。而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认为,观众对于不同内容、不同平台、在不同的情境里的需求是完全不同的。未来,用户的选择更多了,更好的内容有资格获取观众的时间,但不代表我今天看了电影明天就不看短视频了——在家看电影、在电影院🎦看电影、在iPad上看电影、在手机上看短视频,那种瞬间的体验感和情感需求是没有办法相互替代的。
这就好比有时候我们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好好吃饭,会选择吃快餐。但我总会想着这段时间工作这么辛苦,我要好好奖励一下自己,吃顿好的。回到工作的场景,可能我们还是得吃快餐。这两种状态是没法相互替代的。
同样,对于影视作品,我们所有人会追求瞬间的快乐、短时的刺激,也会需要更加强烈而充实的满足感——人类对于艺术的需求是刻在基因里的。我认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种可以完全取代电影的通俗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