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清晨,长春的气温依旧徘徊在零下十度,庞家老宅的窗玻璃被暖气蒸得模糊。77岁的庞学勤静静坐在餐桌旁,久久未动筷。妻子杨洸去世已近两年,生活的节奏仿佛被抽走了。突然,电话响起,远在上海拍戏的次子庞越开口道:“爸,晚上一起吃顿饭,我有个老朋友想给您介绍。”简短的一句话,把庞学勤的思绪带回了不远的往昔。
饭约定在一家安静的日式小馆,灯光柔和,竹影在屋檐下轻摇。推开门,庞学勤看到高山英子——短发,素色毛衣,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当年拍戏时的沉稳。十多年前,两人曾在片场见过面,但并未深谈。彼此年纪已大,但却都能识得对方的底色:一个是党培养出的“银幕硬汉”,一个则是出身中日家庭、在长影教唱歌的温和女子。坐下后,高山英子递给庞学勤一小盒梅子,说是从日本老家带来的。庞学勤接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彼此多年军旅与剧组的磨砺让两人省去寒暄。
回忆从1947年开始。那年14岁的庞学勤随阜东县文工团赴前线巡演,在敌机轰鸣中,他为伤员包扎,并拉胡琴唱《吕梁英雄传》。三年后,他转为炮兵连政治指导员,前途似乎在军中一片光明,却因一纸调令,赴北京电影学校。许多人为他惋惜,但他却只说一句:“部队需要我学电影。”1955年,《边寨烽火》让他首次为观众所知;1959年,《战火中的青春》中的雷振林形象更让同行为之震惊。导演王炎当初坚持:“就要他那股倔劲。”这一点也成为了角色的灵魂。
高山英子的回忆则始于1950年。她那一年出生在长春,父亲是中文排字工人,母亲是滞留中国的日本会计。文化夹缝中的成长使她既能唱《雪绒花》,也能哼《南泥湾》。大学毕业后,她在小学教了13年音乐,直到1980年代调入长影配乐组,并与杨洸因拍片排练成为了闺蜜。提起杨洸时,她轻声说:“要不是杨姐,我们未必坐在一起。”庞学勤听后默默点头,指节微微发白。
时间转到1960年。为了拍摄《烽火列车》,杨洸因过度用眼,患上了“尖端劳损性眼疾”。此时的庞学勤正忙着为《林海雪原》寻找外景,尽管如此,他还是抽空来回奔波,照顾生病的妻子。医生叮嘱她不能洗头,他便在医院的走廊搭了一个简易水盆,每隔几日为妻子擦拭面颊。有人劝他请护工,但他坚持:“自己人,轮不到外人。”照顾长达45年,庞学勤始终认为这只是自己的责任,从未当成“感人事迹”。
高山英子则常常在电话铃声响起时,提着鱼汤从配乐间赶往杨洸的病房,顺带给庞学勤带上一包烟。多年友情在病榻边悄然生根。1990年代初,杨洸病情有所稳定,高山英子赴日照顾体弱的母亲。临走前,两位姐妹在长影门口合影留念,杨洸笑意温暖,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了永别的见证。
2004年6月15日凌晨,庞学勤刚结束厂里的例会,回到家便听到妻子突发心梗去世的噩耗。守灵期间,厂里的老同事站满院子,没人敢主动开口安慰他。72小时后,庞学勤照常去制片科签署《大雪封山》的调度单。当有人问他怎么能撑得住时,他平静回答:“工作排好了,不用改。”虽话语平淡,但眼圈已是通红。此后,家中的声音大幅减弱,连电视机📺️也鲜少打开。
两年后,庞越打破了沉寂。他先致电高山英子:“姨妈,陪我爸吃顿饭吧,他最近话少得可怕。”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最后回应了一句:“好的。”于是,饭局在那家小馆得以成行。席间,高山英子提起在东京陪母亲看落日的情景:“老人其实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说话的人。”这句话一出,庞学勤与她对视,沉默了片刻。那晚的晚餐仅用了一小时,两人却聊到了餐馆打烊。
随着春天逐渐进入夏季,庞学勤与高山英子的交流逐渐增多。一次在南湖公园散步时,庞学勤忽然停下,低声对高山英子说道:“咱们凑合过吧?”高山英子愣了几秒,简短地答道:“行。”这一问一答随风飘散,旁人未曾察觉。2006年9月,他们在民政局登记结婚。登记员看到两人的年龄差,笑着问:“老爷子还挺年轻。”庞学勤摆摆手,说:“证快点批,我们赶着回片场。”
世人总爱谈论年龄差和国籍差,却忽略了77岁的庞学勤依旧剃着拍戏时常有的平头,而56岁的高山英子仍习惯随身携带调音叉。婚后,两人未办宴席,只是请了几位故旧在家喝了碗长寿面。有人为高山英子抱不平:“改嫁会被指指点点。”她淡然回答:“日子自己过。”也有人替庞学勤担忧:“再婚怕影响名声。”他摆手:“名声不如晚饭有人陪。”
次年,《智取威虎山》修复版在北京首映,庞学勤受邀出席。映后采访中,当记者问起家庭近况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很好,谢谢。”这三个字背后,是厨房里那碗适合老年人口味的温粥,是客厅茶几上那小盒时令梅干。高山英子继续在音乐圈担任顾问,偶尔为老伴修改台词重音:“这里的‘同志们’音调别太平。”庞学勤微笑着重来,收放自如。
时间进入2010年代,庞学勤与高山英子各自依旧忙碌着,但始终会准时把晚餐留给对方。也许,庞越当初的“牵线”并非为了替父再寻伴侣,而是为了让这两位老朋友在余生的岁月里并肩同行。尽管世界的喧嚣已远去,胶片的时代也早已被『数字化』取代,但在他们宁静的庭院里,黄昏与清晨依旧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