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小靖
在国庆档多部电影的比拼中,一部由新人导演与编剧操刀的影片,因其高度的社会现实性成为杀出重围的一匹黑马。这部影片以《震耳欲聋》为名,关注的却是被困于无声世界中的听障群体。
故事的主人公李淇,是一名出身于听障家庭的健听律师,他因接手了一桩法律援助的案子,从而了解到一个针对听障人士的“定制”骗局:启航集团以高投资回报率为诱饵,蛊惑张小蕊等听障者抵押房产,以筹措高额本金,进行投资。而为阻止李淇继续深究,诈骗集团向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将他推入了“正义”与“利益”的抉择之中。
听障群体不是“完美受害人”
《震耳欲聋》是国内首部聚焦于听障人群司法障碍的影片。在法律层面上,听障者是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个体,但在社会生活中,他们却长期处于被忽视的“边缘”地带。影片中的听障者聚居在一座玩具厂大院中,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社群,那是他们试图融入外部世界却受挫后的退守之地。
这样的封闭性限制了他们的认知,并让他们成为诈骗集团眼中的理想目标。而一旦掉入诈骗的陷阱,由于语言沟通的障碍与司法知识的匮乏,他们的维权之路就会变得异常艰难。在这一点上,除了通过叙事本身去呈现,导演也在视听语言上多次采用沉闷的环境音与尖锐的耳鸣声,以引导观众沉浸式地进入听障者的世界,真切感受到那种与声音隔绝却又无处可逃的焦虑。
难能可贵的是,影片并未将听障群体简单地塑造为“完美受害人”,而是赋予了他们真实的人性弱点。恰如启航集团头目金老板所言,他的骗局之所以奏效,并不是因为行骗技巧有多么高超,而是利用了每个人都有的贪念。他与李淇一样,是出生于听障家庭的健听子女,因此他深谙听障群体的需求与信任机制。利用这份了解,他以慈善为外衣,编织出一场华丽的财富幻梦。
无论是想供妹妹读书的张小晨、渴望拥有一只金镯子的吴阿姨,还是想住进更好条件养老院的老马,他们心底那些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渴望月入斗金的“贪念”与侥幸,都成了被人利用的弱点。而靠贩卖同情心骗取路人钱财的张小蕊,为自身利益拒绝提供视频证据的潘阿姨,总是向儿子伸手要钱的李淇父亲,这些听障者在生存与道德之间的摇摆,也折射出他们在真实世界中的安身之道。
影片故事部分取材于律师张琪的真实经历,这为叙事奠定了坚实的现实根基。张琪律师曾指出:“目前,全国有2000多万聋人,但是手语律师可能只有20多位。”电影内外的困境,在此形成残酷的互文。值得一提的是,制作方特别为听障观众制作了含解说音轨的无障碍版本。这不仅是一种技术上的包容,更是一种态度上的尊重,让电影成为跨越障碍的沟通桥梁。
三张水浒卡的三重隐喻
影片中,在大院里经营着一间小卖部的老马是个关键角色,他曾在不同时期给了李淇三张水浒卡,而这三张卡分别隐喻了李淇的三个转折,打造出这一角色的成长弧光。
第一张“林冲”卡的到来,为李淇埋下反抗意识的种子。在《水浒传》中,林冲原是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因妻子被太尉高俅的养子高衙内看上而屡遭陷害,最终被逼上梁山。在“风雪山神庙”后,林冲于酒肆墙上题下“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的决绝誓言,从此与过往决裂。而片中,当李淇因交不起学费而被校方要求当众演讲募捐,题目为《我的聋人父母》,并在同学的嘲笑中尊严扫地时,他摔了捐款箱的举动,正如林冲掷出的那柄长枪。这不仅是少年受辱后的愤怒,更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宣言:他誓要凭自己的努力,走出困住他的“听障大院”。
李淇收到的第二张卡片是“宋江”,与水浒中其他被逼上梁山的好汉不同,宋江从上梁山之初,便始终将被“招安”作为梁山集团的最终政治出路。在第五十五回中,宋江劝众弟兄时曾言:“今者梁山泊虽好,非同永久。倘或日后奸臣相妒,专权蒙蔽圣聪,屈害忠良,须预先省悟。”一语道出了他内心深处对回归主流权力体系的执念。而李淇面临的,正是一场现代社会的“招安”,当启航集团开出优厚的条件,承诺助他打赢官司并送上高额的封口费时,一条从“地摊所”直通“32楼”的捷径赫然摆在他眼前。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他同宋江一样选择了被“招安”与妥协。
影片中一场关键冲突将此刻画得淋漓尽致:当合伙人小汤发现李淇与启航集团签署的顾问合同时,一场关于社会法则究竟是“强者生存,利益至上”还是“公平正义”的激烈争吵爆发了。在呈现这场争吵时,导演并没有选择常规的正反打镜头,而是运用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摇镜头,它如同天平中央那根摇摆不定的指针,在李淇与小汤之间、在“利益”与“正义”之间,进行着无声的衡量。
在李淇重新回到大院,见到那些因为他昔日退缩而被骗得血本无归的街坊时,老马给了他一张此前一直没收集到的“武松”卡。作为打虎英雄、为民除害的象征,在梁山聚义厅中,武松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被招安的人,他那句“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掷地有声,是不肯妥协的代表。而此刻的李淇,也做出了武松式的抉择,为被诈骗的听障群体出庭辩护,以和启航集团的合同作为关键证据,不惜做污点证人,搏一个迟来的正义。影片的结局也赋予了他武松般的宿命——虽未能大富大贵,但得以安居一方。
“哑”的维度与勇于发声
小人物逆袭的故事在当今的大银幕上早已屡见不鲜,难能可贵的是,《震耳欲聋》并没有陷入英雄主义的叙事模板中,而是将“世界不会有救世主,只能自己做自己的英雄”作为影片最终的落脚点。
当李淇在利益面前选择沉默的时候,张小蕊用不标准的发音指责他是一个不敢发声的“哑巴”,而“哑”也构成了贯穿全片的核心题眼。它有三重维度:其一,是病理层面上的“不能发声”,属于听障群体被剥夺的话语权;其二,是道德上的“不愿发声”,它指向了那些沉默者以及装聋作哑者,既包括在利益面前低头的李淇,也包括因恐惧而拒绝出庭的受骗者;其三,是结构上的“发不出声”,正如李淇那句清醒的自白:“一只蚂蚁在地下室说话,是没人听得到的。”
破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让沉默的不再沉默,让无声的震耳欲聋。因此,李淇成为污点证人是剧情的转机,但真正的胜利则来自于受骗者集体走向法庭,亲自成为证据链的一环。公平从来不是谁的恩赐,正义必须自己去争取。
影片最终结束在《爱》的旋律中,远处的高楼大厦和近处的低矮平房形成鲜明对比,象征着希望的光穿过银幕指向观众席。有人批评,这样的结局过于理想主义,但现在,我们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的理想主义。《震耳欲聋》正如其名,它是一记闷在胸口、无声却持久的雷鸣。它向我们发问:如何在失语者众时敢于发声,在面对黑暗与不公时勇于抗争?这已超越电影的叙事边界,成为一种持续的叩问,在每位观众离场后,依然于其内心深处铿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