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丙奇(南京)
对面坐着一位老太太,七十岁上下的年纪,侧着身倚靠着车窗,蓬松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服服帖帖,标准的“奶奶灰”像被时光精心漂染过,闪烁着金属质感。细金丝边老花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书页,眼神洋溢着宁静与平和,周身浸润着岁月沉淀的宁谧光华。
坐她身边的应该是一对情侣,男生挨着老太太,头发染了麻黄色,额头的一绺似乎有些倔强,硬生生地向前伸展,像顶着一把毛刷,膝盖上支着平板,趁着敲打屏幕的间隙,火急火燎翻看下手机。女生挨着过道,可能刚结束Cosplay活动,穿着打扮比较夸张,发色半紫半白,拇指甲上有个图案,像“莲花一夏”,不知是绘上的还是穿戴的,色泽明显异于其他指甲的单调光滑。
“快!快!”男生左手拿着平板,右手握成拳头,边喊叫边挥舞,随即一声“我靠”,拳头僵在耳边。女生说了句等下,赶忙凑过来盯着平板,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一通,指甲反着光,水流拉丝般地滑动。“芭比Q了!”推开平板,女生转过身,倚着男生玩起了手机。
坐我身旁的是个女生,衣着与对面的女生不分上下,头发剪得短发,根根直竖着,像只刺猬,略显粗糙的皮肤上汗毛清晰亮眼,若不是口红又浓又艳,打一眼还以为是个男生呢。人倒是很安静,把帆布包甩在空位后,一直翻看着手机,即便对面小情侣偶尔让她看平板,也只是象征性地伸过头、瞄一眼,笑着吸一口奶茶,橘红色的耳机线绕着杯子,吸管被咬得又扁又皱。
列车穿过隧道时,他们仨会短暂地聊上几句,从断断续续的对话里得知情侣是校友,两女生是同学,也是闺蜜,三人现在一个城市读书,来往甚密,无话不说。不久前,女孩“滴”了个生日CP,约好见上一面,为了安全起见和见证分享,情侣俩结伴同行。
“靠,什么破信号!”男生把平板猛地扣在腿上,随着列车频繁穿越隧道,信号时断时续,两女生也放下了手机,仨人开启了八卦模式,抱怨声、惊叫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像被捅的马蜂窝嗡嗡作响。我是不堪其噪,但又故作镇静、一声不吭,或用闪着羡慕神情的目光扫过他们,报之以微笑,以示对青春的敬意,或是凝视窗外,感受耳膜鼓胀的滋味。
也会偷偷观察下老太太,看她身处此境的反应,可她却静若止水,恬淡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角,捧着翻开的《读者》,沉浸在阅读的快乐里。读至会心处,像偷吃蜜糖的孩童,笑意顿时加深几分,眼角的纹路随之舒展,如同平静湖面漾开的波纹,瞬间点亮了整个脸庞。笑容里没有张扬的热烈,如若冬日暖阳,不灼热却慰藉心灵,将她内在的知性与慈祥、温煦与通达自然舒畅地释放出来。
老太太始终不为他们的“热闹”所动。我渐渐有了些困意,迷糊之际,听到对面的女生说了句“我上下洗手间”,接着便是挪身和脚步声。我下意识地睁开眼,惊诧不已的是,坐我身边的女生弹簧般跳起,迅速坐到她闺蜜的位上,捧起男生的脸就亲。我瞬间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目光不由追向去往洗手间的女生,也就是刚过了四五排座位的样子。老太太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合上书、笑了笑,转脸看向窗外。他俩旁若无人,依然热火朝天、我行我素。
女生坐回来时,老太太瞄了眼男生,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又向男生点了点,笑了笑,随后便拿起书来,左手握着书背,右手掐着书页,向中间一曲一挤翻到折角的那页,轻轻一捻页角,缓缓翻过,好比翻开珍贵的绢本,担心惊扰了字画的睡梦。男生先是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急忙起身向着女友前往的相反方向跑去。坐我身边的女生打开包包,拿出镜子、眉笔、口红、湿巾来,一番处理后嘴角上扬,又站起来向车厢两头看了看,马丁靴的高跟和渔网袜的破洞,流露出刻意的挑衅。
夜色渐浓,他们仨停住了树洞交换和电子榨菜,老太太也收起了“合订版”,摘下老花镜,仔细擦拭着镜片。车厢里出奇的安静,极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培根说,书籍是思想的航船。老太太或许执着这个理,让阅读成为伴侣;而他们仨是否也认同就难说了,其关系非一句“呵呵”所能了得。一沙一世界,这趟列车就是精致版的社会万象,有的在文字海洋里感悟自性,有的在虚拟空间里寻求慰藉,有的在现实世界里编织谎言,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像量子的无理纠缠,又像人设的击鼓传花。
走出车站,雨星点点。他们仨走向马路对面,一个高个子男孩手捧鲜花迎了上来,四个人上了车,匆匆消失在霓虹灯光的昏黄里。几丝雨星飘过,老太太跟着人群渐行渐远,望着她消瘦的身影,竟想象起自己到了这个年岁的情景,或会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态、一样的淡然,也或会早已不在人世。人生是一场不可退货的单向消费,电子流量也好,生命流量也罢,消费的都是时光。在这有限空间里,我们都在书写自己的、不可复制的生命叙事。如此想来,对车厢里的一幕一幕,倒是生出些平淡之意。
那晚,我没有急着打车,而是小坐了一会。时光流量,得省着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