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部电影的拍摄,都是导演处理琐碎事务的过程。导演的工作几乎是不断做出决策,每一刻都需要做选择,而这些选择很多时候是下意识的反应,大家称之为“艺术感觉”。
但在创作的过程中,这些下意识的反应背后,实际上是导演多年来对电影的深刻理解。正如黑泽明所说:“我一直在寻找电影的美,但至今仍未找到。”
电影,就像修行一样,需要我们花一生去领悟。它不仅有制作的技术和工艺,更有创作的规律与理念。
01.
创作实践 vs 理论学习
直到现在,我仍觉得我的创作得到了理论的滋养和支持。
回到90年代,像我在北京电影学院93级时,专业种类繁多,有导演、摄影、美术等创作专业,而我们的教学则侧重创作实践。
然而,我学习的是电影理论。当时同学们普遍觉得,电影理论对创作没什么用,理论太遥远,太枯燥。那时我也难以分辨,因为初次接触电影,我觉得电影理论是我的专业,其它课程都只能排在其次。
北京电影学院的课程设计很科学。大一大二有许多公共课,涵盖各个专业的基础,比如我们学了两年的电影摄影,还请到了穆德远老师和赵非老师来授课。录音、表演这些基础课程也都有。
电影确实有技术门槛,理论能起到什么作用?当时不太清楚,因为它不像技术课程那样直接、立竿见影。举个例子,导演课上学到的“轴线”和“跳轴”,这些知识学完确实可以用到创作中,尤其是摄影课程,学了镜头的原理和特性之后,能够立即应用。
但电影理论则显得比较抽象,似乎不太能直接用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理论其实就像软件,技术课程则像硬件,是保证电影物质呈现的基础。
电影理论给我们带来的有两个重要层面。第一,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电影这个媒介,简单说,就是“何为电影”?第二,是如何理解世界和人类,我认为后者更为重要。
02.
前苏联与美国剧作理论的差异
关于媒介理解的理论,我想举个叙事的例子。
当时我们学习电影剧作时,偏向前苏联的剧本创作方法。因为我们的剧作主任老师王迪老师是从苏联回来的,他特别强调剧本的文学性,剧本必须能够发表,成为一篇文学作品。
大二大三时,我们又接触了美国的剧本创作课程。记得有两个美国老师来给我们做短期训练,他们的教学方法和思维方式与前苏联截然不同。
第一堂课,美国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们觉得该怎么做?”我们顿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开玩笑说:“知识。”同学们笑了。
老师告诉我:“你说得太笼统了,剧本需要通过具体的动作来支持。”比如让人物离家去上学、搬家,或者生病,这些都能改变命运。美国的剧作方法完全不同于前苏联的创作思路。
我认为,前苏联和美国两种创作体系都非常理论化。当我们掌握了这两种体系的不同理论时,不是要选择其一,而是要将它们融合成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法。
03.
叙事中的反叛
在前苏联式剧本创作中,叙事的连贯性并没有被过多强调,剧本更偏向抒情。它不注重叙事的效率,而美国剧本创作理论的第一要点就是“跟踪性”。
什么是“跟踪性”?就是观众从电影开始的第一刻起,被什么吸引,使得他们能够一直看到电影的结尾?是悬念?是情节的递进?还是氛围的营造?
我个人的剧本创作受到了前苏联的影响,我注重剧本的文字表达,它是创作的基础,不仅仅是为了发表或让观众阅读,而是让每一个团队成员都能理解电影的氛围。
但美国的叙事“跟踪性”也深深影响了我。叙事的跟踪性,要求你有一套方法来建立或打破它,这使得故事能够自我生长,保持递进感。
我记得曾对《站台》的初稿不满意。虽然细节上准确,但整体却缺乏力度。后来我想起美国剧作中的“跟踪性”,意识到剧本缺乏这一元素,导致叙事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层揭开,内容毫无新意。
很多电影都有这种通病,推动性不足、递进感弱。此时,理论就显得尤为重要,它提供了创作的指导。
04.
理论对判断的支撑
作为编剧或导演,尤其是导演,很多时候都在进行判断。无论是选择道具、演员,还是决定叙事方式、情节取舍,导演的每一个决定都充满判断。
而这些判断,一部分依靠直觉,更多的是依赖理论的支持。
我认识的一些优秀导演,能够长期保持高水平创作,他们大多有自己的一套电影理论。比如已故的阿巴斯导演,他就是个电影理论家;奥利弗·阿萨耶斯,不仅是电影理论家,还是电影历史学家。
比如我曾拜访过马丁·斯科塞斯,看到他在剪辑《纽约黑帮》时,他告诉我,他为了做出决定,正在看爱森斯坦的电影和理论书籍。
尽管他的电影语言与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有很大差距,但他总能从电影史中找到创作的灵感,寻找自己的创作立足点。
05.
“新”电影是否会过时?
随着现代理论的学习,我们更贴近当代对问题的理解和解决方案。有些电影刚一面世,就显得非常现代;有些则像一部过时的前现代电影。
为什么会过时?因为它的眼光过于陈旧、过时。保持新鲜的目光,源于我们对最新理论的掌握。这些理论将成为我们的创作软件,帮助我们制作更具现代精神的电影。
如果你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30、40年前,那么你的电影就会显得过时。所以,理论的学习实际上是自我建设,只有不断汲取当代理论,才能创作出具有当代精神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