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修表摊支在百货大楼墙角,一块褪色的蓝布铺在折叠桌上,摆着镊子、螺丝刀、放大镜,像片缩小的五金星河。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老花镜滑到鼻尖时,就微微仰头从镜片上方看人,眼里盛着几十年的晨光。
春日的雨丝斜斜织下来时,老周会把摊子往屋檐里挪挪。穿红雨靴的姑娘抱着块停摆的老怀表来修,表壳上的鎏金已经斑驳,打开时里面的齿轮生了层薄锈。老周用软布蘸着煤油轻轻擦,镊子捏着细小的零件,动作轻得像在拈起飘落的杨花。“这是瑞士机芯,”他头也不抬,“比你岁数都大。”姑娘的笑声混着雨打帆布的声响,在摊前漾开一圈圈涟漪。
盛夏正午,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修鞋的老张推着摊子在旁边歇脚,两个老手艺人并排坐着,蒲扇摇出的风里,混着皮革与机油的味道。穿西装的年轻人急着修表带,老周却不慌不忙,先用酒精棉擦净表耳,再将生耳批稳稳顶进去,金属碰撞的脆响里,藏着他三十年的功夫。年轻人掏出手机看时间,屏幕的蓝光映在老周布满皱纹的手上,那双手正捏着比指甲盖还小的螺丝,稳稳旋进表壳。
秋分过后,阳光变得金贵起来。老周的摊子前多了位常客,是位拄着拐杖的老爷子,总来聊聊他那块古董座钟。“摆锤的振幅小了,”老周记得上次说的话,“得上点专用的润滑油。”他从铁皮盒里取出个小瓷瓶,里面的油亮得像琥珀。老爷子眯着眼看他演示,说这手艺如今少见了,老周只是笑笑,手里的螺丝刀正对准某个微小的凹槽,角度分毫不差。
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籽掠过街角,老周的折叠桌蒙了层白霜。他呵着白气给顾客换电池,指尖冻得发红,动作却依旧稳当。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拿来块镶钻的名表,表链卡住了,老周用细铜丝小心挑开,没让钻石蹭掉半分光泽。女人要多给钱,他摆摆手:“说好多少就是多少。”钱盒里的硬币叮当作响,与远处商场的圣诞歌混在一起,倒有了几分暖意。
有回暴雨突至,老周正修着块民国时期的珐琅表。他赶紧把表揣进怀里,用塑料布裹住工具,任凭雨水打湿后背。后来表主人来取表时,见他胸口的衬衫上印着块浅浅的表形水渍,眼眶一下子红了。“这表是我爷爷的,”她说,“比命还金贵。”老周只是把表用软纸包好,说:“物件修好了,能念想就行。”
暮色漫过街角时,老周开始收摊。他把工具一件件擦净,按大小顺序放进铁皮盒,动作像在给老友们道别。穿校服的孩子跑过,指着他盒子里的零件问是什么,他就拿起个齿轮说:“这是时间的牙齿。”孩子似懂非懂地跑开,书包上的铃铛声渐渐远了。
路灯亮起来时,墙角只剩下那块磨得发亮的蓝布。老周的背影融进暮色里,手里提着的铁皮盒轻轻晃着,里面盛着的,仿佛不只是螺丝刀与镊子,还有被他修过的光阴——那些停摆的瞬间,那些被珍视的记忆,都在他指尖的温度里,重新走动起来,滴答,滴答,与城市的脉搏,敲出同样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