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这可是天大的福分，赵厂长家看上你，那是祖坟冒青烟。”媒婆那张涂得猩红的嘴一张一合，像极了衡水街下水道里探出头的红老鼠，尖细且聒噪。声音混杂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黄梅雨，带着一股霉烂的味道直往人耳朵里钻。
我盯着面前那碗没放油的葱花面，面条糊成一团，像极了我上一世稀烂的人生。热气熏得眼睛发酸，但我没哭。
“我不嫁。”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像结了冰的臭水沟。继母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那双吊梢眼里射出的光比外面的雷声还刺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人家那是国营大厂的公子，你一个没人要的野丫头，还想翻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衡水街“我说，我不嫁。死也不嫁。”衡水街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继母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死死盯着墙上那个贴着大红喜字的年历。
上面印着：1980年。
雨下得更大了，像是要冲刷掉这个世界所有的污垢，把衡水街的青石板都泡发、泡烂。但我听到了命运齿轮重新咬合的声音，那是缝纫机踏板踩下去的声响，哒哒哒，哒哒哒，那是我的战鼓，也是我向这个操蛋的世界宣战的号角。
01
1980年的衡水街，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发霉的稻草味、煤渣味和阴沟里泛上来的腐烂气息。这就是南方的梅雨季，墙皮在剥落，人心在发霉。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那床沉重的、散发着樟脑丸和陈年汗渍气味的棉被。被面是国民床单那种艳俗的牡丹花，红得刺眼，像血。窗外的雨顺着灰色的瓦片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发出“啪嗒、啪嗒”的单调声响，像是在给谁送终。
我伸出手，看着自己那双尚未被岁月和无尽劳作摧毁的手。指腹圆润，皮肤虽然有些粗糙，但掌心还没有生出那些像老树皮一样的死茧，指关节也没有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而红肿变形。
我记得这双手后来的样子。在赵家那个像棺材一样的深宅大院里，在无数个寒冬腊月里洗衣服、刷盘子、倒痰盂。这双手被冻得开裂，流出红色的血口子，又结成黑色的痂。那是嫁给赵康后的日子。
那个所谓的“厂长公子”，婚前人模狗样，婚后就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畜生。他喝醉了，就把我当沙袋练拳头；他输钱了，就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那种痛入骨髓的记忆，像是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紧紧缠绕在我的脖子上，鳞片刮擦着我的皮肤，让我窒息，让我作呕。
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肺里吸入的是1980年潮湿冰冷的空气，但这寒意让我清醒，让我确认自己真的活过来了。
隔壁传来继母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刷锅水的泼洒声。“养个赔钱货，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
jrhz.info我冷笑一声。上辈子，我就是在这个屋檐下，被这骂声驯服，低着头，顺从地走进了赵家那个火坑，最后死在那个阴冷的冬夜，尸体都没人收。
但这辈子，我要把这把火，烧向别处。我要把这衡水街的天，捅个窟窿。
02
走出房间，堂屋里昏暗得像个地窖。父亲蹲在门口那条瘸了腿的长板凳上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回荡。烟雾缭绕，笼罩着他那张愁苦且麻木的脸。他就像这衡水街上的一块老砖，被踩在脚下，一声不吭。
继母王桂花正在厨房里剁菜。那把生锈的菜刀砍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剁谁的骨头。她一直在抱怨，那张嘴就像个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恶毒的话。
“米价又涨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你那个窝囊废老爹，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还不够塞牙缝的！阿玉这个拖油瓶，若是这次再把赵家的亲事搅黄了，我就把她剁碎了喂狗！”
我走到那面斑驳的水银镜前，镜子的一角已经氧化发黑，映出一张苍白却年轻的脸。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眼睛里却有着与十八岁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决绝。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打着补丁。这就是我的十八岁，贫穷、卑微，像一根野草。
“看什么看！再看也是个穷命！”继母端着一盆猪食似的早饭走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赶紧吃了去把那一盆衣服洗了！赵公子下午要来，你给我精神点，别摆着一副死人脸！”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角落里的那台缝纫机旁。
这是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黑色的机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上面的金色花纹已经磨损了一半。它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也是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上辈子，赵康为了还赌债，逼着我把它卖了，那天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却只换来他一顿毒打。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飞轮。这一次，谁也别想把它从我手里夺走。它是我的枪，是我的炮，是我杀出重围的武器。
03
午后的雨小了一些，但天依然阴沉得像一块生铁，压得人透不过气。衡水街的女人们开始了一天的闲聊，她们聚集在井台边，一边洗着那永远洗不完的衣服，一边嚼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舌根。
倒马桶的声音、刷牙的呕吐声、骂孩子的尖叫声，交织成一首市井的交响曲。这就是底层的生活，赤裸、粗俗，却又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赵康来的时候，衡水街仿佛刮过了一阵腥风。
他手里提着两瓶劣质的“洋河大曲”和一块肥腻的猪头肉，油纸包不住那股荤腥味，引得街边的野狗一路尾随。他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扣子崩得很紧，勒出他那发福的肚子，像是一只塞满了油脂的白蛆。他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都要劈叉。
“阿玉妹妹！”还没进门，他那公鸭嗓就喊了起来，“哥哥来看你了！”
继母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烂菊花，扔下子手里的活计，恨不得把脸贴到赵康的屁股上：“哎哟，赵公子！您真是太客气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快请进，快请进！”
赵康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那双绿豆眼色眯眯地在我身上打转，像是一条黏糊糊的鼻涕虫，从我的脸爬到我的胸口，再爬到我的腿上。
“阿玉妹妹，以后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这衡水街谁敢欺负你？”赵康嘴里喷着酒气，那股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父亲依然蹲在门口抽烟，头埋得更低了，像是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赵康。
我坐在缝纫机前，脚下无意识地轻轻踩着踏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缝纫机不错，回头搬我家去，正好给我妈补补裤子。”赵康伸出那只长满黑毛的油腻大手，想要摸摸机头，也顺便想摸我的手。
“别碰它。”
我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扎破了屋里虚伪的热闹。
赵康的手僵在半空中，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哟，还是个小辣椒。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带劲！等结了婚，到了床上，看我怎么收拾你，把你这身刺一根根拔干净。”
继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要是敢把这门亲事搅黄了，今晚就别想活了。
04
赵康走后，屋里留下了一股难闻的酒臭味和猪头肉的腥味。继母喜滋滋地切着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仿佛已经看到了赵家送来的彩礼钱。
我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靠在潮湿的墙壁上。墙皮脱落，蹭了我一身白灰。
我不能坐以待毙。距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是我最后的机会。
衡水街的女人，命都像是河边的柳絮，随风飘，落到泥里就烂在泥里。隔壁的桂花嫂，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为了几个工分，在酱油厂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常年被盐水泡得溃烂；对门的翠翠，因为生不出儿子，天天被婆婆指着鼻子骂是不下蛋的鸡，眼神早就死了。
我看着她们，就像看着上辈子的自己。我们都是被困在这条街上的鬼魂，等着慢慢腐烂。
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变。
那是1980年啊。南方的风已经吹起来了，虽然还没吹散衡水街的霉味，但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那些喇叭裤、蝙蝠衫、蛤蟆镜，马上就要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人们被压抑了太久的爱美之心，一旦爆发，那就是金山银山。
我不想做柳絮，我想做那把剪刀，剪开这灰蒙蒙的天。
那天深夜，趁着继母和父亲睡熟了，我偷偷爬起来。我从床底下的破鞋盒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那是母亲生前偷偷塞给我的，能打开继母锁户口本的柜子。
我必须拿到户口本。不是为了结婚，是为了以后能跑，能证明我是我。但我现在不能拿走，一旦拿走就会打草惊蛇。我只是确认它还在那里。
然后，我悄悄溜出了门，敲响了隔壁桂花嫂的窗户。
05
桂花嫂正在灯下纳鞋底，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枯黄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藏满了生活的苦涩。她才三十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
听到敲窗声，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看到是我，她才松了口气，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阿玉，这么晚了，啥事啊？是不是你后妈又打你了？”桂花嫂心疼地看着我，想拉我的手。
我反手握住她粗糙的手掌，那掌心里的老茧硌得我生疼。
“嫂子，你想不想赚钱？”我开门见山地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桂花嫂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阿玉，你胡说什么呢？赚什么钱？这可是投机倒把，要抓去坐牢的……”
“不是投机倒把，是凭本事吃饭。”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那是我想了一晚上，凭借上辈子的记忆画出来的喇叭裤版型。
在这个满大街都是蓝灰直筒裤的年代，这种裤腿上紧下松、像扫把一样的裤子，在老一辈眼里是流氓，在年轻人眼里却是神。
“赵康家里是纺织厂的，但他那个草包不知道，厂里的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残次布’。那些布只是染坏了一点颜色，或者有点跳线，就被当成废品扔在那。”我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只要我们能弄到那些布，做成衣服卖出去，就能活。不仅能活，还能活得像个人样！”
桂花嫂看着那张图纸，眼神闪烁不定。恐惧和渴望在她眼里交织。穷，是最好的说客。她看着墙角睡熟的两个孩子，那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盔甲。
“阿玉，这……这能行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一条裤子，成本几毛钱，拿到黑市上能卖五块，甚至十块。”我抛出了最后的诱饵，“嫂子，你就在酱油厂干一辈子吗？让二毛和小丫以后也像我们一样，烂在这条街上吗？”
桂花嫂咬了咬牙，那张枯黄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那是一种溺水的人看到稻草时的光芒。
“干！大不了就是个死，穷死也是死，被抓也是死，不如拼一把！”
06
说服桂花嫂只是第一步。我们还需要人，需要场地，更需要布料。
翠翠、二丫、还有跛脚的兰姨。这些在衡水街被视为“累赘”、“废物”和“扫把星”的女人们，被我一个个悄悄地拉拢了过来。她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每个人都想逃离现在的生活。
我们把据点选在了河边一座废弃的城隍庙里。那里阴森、潮湿，神像早就断了头，据说以前吊死过人，晚上闹鬼，没人敢去。
但对于我们来说，鬼不可怕。穷可怕，赵康可怕，继母可怕，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才最可怕。
我拿出了母亲留下的那点私房钱，加上桂花嫂她们凑的，勉强凑够了启动资金。我通过以前认识的一个在纺织厂看大门的老头，以收废品的价格，从后门弄出来几捆藏青色的卡其布。
那种布料硬得像铁皮，穿在身上磨皮肤，但它便宜，耐磨，而且厚实，正好适合做喇叭裤，裤型挺括。
那天晚上，城隍庙里点起了几盏煤油灯。
“姐妹们，我们没有退路了。”我站在那尊断头的神像前，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寒光闪闪，“这把剪刀下去，要么剪出一条金光大道，要么就剪断我们自己的脖子。”
我教她们怎么裁剪，怎么走线，怎么锁边。
“裤裆要深，裤腿要大，大腿要包得紧紧的！”我一边示范，一边纠正翠翠的手法。
缝纫机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庙宇里回荡，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唤醒了沉睡的神灵。雨还在下，庙顶漏水，我们就用破脸盆接。水滴在盆里的声音，和缝纫机的声音混在一起，竟然出奇地好听，那是希望的声音。
为了赶工，我们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手指被针扎破了，就含在嘴里嘬一下，继续干。眼睛熬红了，就用冷水泼把脸。
终于，第一批裤子做出来了。
那是几十条裤腿宽大夸张的喇叭裤，裤脚像两朵盛开的黑色牵牛花。在这个色彩单调的年代，它们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张扬，那么不知羞耻，却又那么充满了诱惑力。
我拿起一条裤子，抖了抖上面的线头。
“明天，我们就去邻镇的集市。”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那是我们的战场。”
07
为了把裤子卖出去，我们选择了三十里外的邻镇集市。
那天凌晨三点，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是一锅煮烂的浆糊。我们几个女人，背着沉重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冷刺骨，顺着小腿肚子往下流。
翠翠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血渗出来，染红了裤管。她咬着牙，一声没吭，爬起来继续走。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踩在泥水里的吧唧声。我们像是一群夜行的鬼魅，为了求生，去偷一点阳间的火。
集市上人头攒动。当我们将那些喇叭裤挂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群先是安静了几秒，像是一潭死水被扔进了一块石头。
“这什么裤子？扫大街用的吗？”
“不正经！只有流氓才穿这种裤子！”
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飞过来。桂花嫂她们羞得抬不起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裤子收起来。她们怕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她们想逃。
“别收！”我大喊一声，声音尖利，划破了清晨的嘈杂。我抓起一条裤子，直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站在高高的石台上，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转了一个圈。宽大的裤脚随着我的动作飞扬起来，像是一朵绽放的黑莲花，又像是一把黑色的扇子，扇飞了所有的陈腐与偏见。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卖裤子，而是在展示一种自由，一种对这个沉闷、灰暗世界的宣战。
一个留着长头发、穿着花衬衫的小青年挤了进来，眼睛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姐，这裤子……真带劲！多少钱？我要了！”
第一条卖出去了，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年轻人的渴望是被压抑的火山，一旦找到出口，就会喷涌而出。那天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包空了，兜里却装满了皱巴巴的钞票。女人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眼泪流进嘴里，是咸的，也是甜的，那是尊严的味道。
然而，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衡水街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
回到庙门口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群人围在破败的庙门外，手里拿着棍棒和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在雨夜里乱晃，像是一群搜寻猎物的恶狼。
为首的正是赵康。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站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像个审判生死的阎王。旁边站着几个戴红袖箍的人，那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
庙门大开，里面的缝纫机被推倒在地，剩下的布料被扯得粉碎，散落一地，像是一场屠杀后的战场。桂花嫂她们被逼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林玉，你胆子不小啊。”赵康看见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那笑容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私设黑工厂，搞投机倒把，这罪名够你蹲十年大牢的。”
他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喷着恶臭的酒气说：“现在，只要你跪下来求我，今晚就跟我洞房，这事儿就算了。否则，我不光让你坐牢，还要让这几个寡妇、破鞋，一个个都身败名裂，在衡水街永远抬不起头！你自己选！”
雨，终于倾盆而下，雷声滚滚，像是要劈开这罪恶的人间。
08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进脖子里，冰冷，却让我异常清醒。我看着赵康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所谓的“执法者”，又看了看角落里绝望哭泣的姐妹们。
恐惧像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跪下，我这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会像上辈子一样，被他踩在脚底，烂在泥里；如果我现在妥协，这些信任我的姐妹们，将永远活在泥沼里，永无出头之日。
“赵康，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吗？”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穿透了雨幕，清晰而坚定，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
我没有跪，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直视着那个戴红袖箍的领头人：“同志，我们要举报。举报纺织厂厂长赵德海，私自倒卖国家物资，把一级棉布当残次品处理给自家亲戚，中饱私囊！这就是证据！”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那其实只是我用来记账的普通本子，但在昏暗的雨夜里，谁也看不清。
这是我在赌。赌赵家父子的屁股不干净，赌那个领头人的贪婪与权衡。上辈子我在赵家受尽折磨，虽然没拿到实证，但我听过赵康醉酒后吹嘘过他们家怎么把厂里的东西往外搬。
赵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刷了一层腻子，那股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你……你胡说八道！给我抓起来！那是黑账本📒！”
“我看谁敢！”我高举着那个本子，像举着一枚炸弹，“这上面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年哪月，卖给谁，收了多少钱。今天你们要是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明天这本子就会出现在县纪委的桌子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死！”
09
僵持。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那个领头人狐疑地看了看赵康，又看了看我手里那个“罪证”。这个年代，作风问题和经济问题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赵家父子在厂里一手遮天，屁股不干净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人敢捅破。
“赵公子，这事儿……既然有经济纠纷，那就先调查清楚再说。”领头人打了个官腔，眼珠子转了转，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后退。他是个老油条，不想惹一身骚，更不想给赵家当陪葬。
赵康气急败坏，想冲上来抢本子，却被我身后的翠翠和桂花嫂挡住了。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女人们，此刻手里抓着剪刀、尺子，像一堵墙一样护在我面前。她们的眼神里依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凶狠。
“滚！都给我滚！谁敢动阿玉，我就捅死谁！”桂花嫂嘶吼着，挥舞着手里的大剪刀，像一只护崽的母狼。
赵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生吞活剥了我，但他终究是怕了，怕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账本📒”。
“林玉，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他扔下一句狠话，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散去，城隍庙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我们粗重的呼吸声。我腿一软，瘫坐在泥水里。那个本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只记了几行流水账的纸张。
大家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哭笑声。笑声在雨夜里回荡，凄厉又豪迈。
10
经此一役，衡水街再也容不下我们了。赵家的势力盘根错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必须走，哪怕是把工厂搬到荒郊野外。
我们在镇外的一个废弃砖窑厂安了家。那里四面漏风，只有几个破窑洞能遮风挡雨，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但那里自由，没有闲言碎语，没有赵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为了解决布料来源，也为了寻找新的出路，我决定南下。
那是一趟漫长而艰辛的旅程。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绿色毛毛虫，在崇山峻岭间缓慢爬行。车厢里挤满了人，汗臭味、脚臭味、方便面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有人在打牌，有人在抠脚，有人在哭孩子。
我把卖裤子赚来的钱缝在内裤的夹层里，三天三夜不敢合眼，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到了南方那个传说中的沿海城市，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没有灰蒙蒙的天，没有整齐划一的蓝蚂蚁。满大街都是色彩，是欲望，是蓬勃生机。
我看到了那种叫做“乔其纱”的布料，轻薄、透明、飘逸，像天边的云彩。我还看见了牛仔布，那种粗犷的蓝色让我着迷。我像一只贪婪的老鼠，把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布料，背着比我人还高的包裹，像个逃荒的难民，挤上了回程的火车。
我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布，更是衡水街女人们的未来。
11
回到砖窑厂，姐妹们看着那些花花绿绿、薄如蝉翼的布料，眼睛都直了。
“这……这么透，能穿吗？这不跟没穿一样？”兰姨摸着乔其纱，脸红到了耳根，手都在抖。
“能！不仅能穿，还要穿得漂亮！穿得让那些男人流鼻血，让那些女人嫉妒死！”我拿起剪刀，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港台电影里的画面。
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裤子，而是裙子👗。那种腰身收得极细，裙摆大得能旋起一阵风的连衣裙👗。我在领口设计了荷叶边，在袖口加了蝴蝶结🎀，每一处细节都在挑战这个保守的小镇。
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我们对新生活的渴望。砖窑厂的灯光彻夜不亮，缝纫机的声音像是一首不知疲倦的歌，盖过了外面呼啸的风声。
然而，赵康并没有放过我们。他像只阴魂不散的苍蝇，动用关系封锁了我们在本地的所有销售渠道。供销社不收我们的货，个体户不敢摆我们的摊，甚至连去集市的路都被流氓堵住了。
几百件裙子👗堆在窑洞里，像是一座沉重的坟墓，压得人喘不过气。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卖，我们就自己穿给他们看！我们要把这街头当成我们的T台！”我咬着牙，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12
衡水街的庙会，是全镇最热闹的日子。那一天，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涌上街头，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我们没有舞台，没有灯光，甚至没有音乐。我们只有那些裙子👗，和一群不再年轻、不再美丽，却挺直了脊梁的女人。
当桂花嫂穿着那件大红色的乔其纱连衣裙👗出现在街头时，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她有些紧张，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但我朝她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接着是翠翠，她穿着一身牛仔背带裙，青春洋溢，像一株带刺的玫瑰；兰姨虽然腿脚不好，但我给她设计了一款长裙👗，掩盖了缺陷，反而显出一种优雅的风韵。
我们排成一列，走过青石板路，走过那些曾经嘲笑、鄙视我们的目光。风吹起裙摆，像是一朵朵盛开在灰暗尘世里的鲜花。
“看啊！那不是桂花吗？怎么变得这么好看了？”
“那裙子👗真漂亮！像电影『明星』️穿的！哪里买的？”
人群开始骚动，惊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女人们的眼里流露出渴望，男人们的眼里流露出惊艳。
赵康站在人群里，手里还拿着一根冰棍，脸色铁青，像吞了一只苍蝇。他想要叫人驱赶，但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根本靠进不了我们。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赢了。美，是关不住的。就像春天里的野草，只要有一点雨水，就会疯长。
13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不仅是本镇的，连县里、市里的人都专门跑来买我们的衣服。
“香椿树服装厂”的牌子终于挂起来了，而且就挂在赵康那个国营纺织厂的对面。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厂，因为体制僵化、产品老旧、加上赵家父子的贪腐，开始连年亏损，发不出工资，工人们怨声载道。
而我们的工厂，机器轰鸣，日夜不休。我们招了更多的女工，那些曾经被生活抛弃的女人，在这里找到了尊严。
两年后，赵家父子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那天，赵康醉醺醺地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瘦了，头发乱糟糟的，再也没了当年的嚣张气焰，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阿玉……不，林厂长。”他低着头，声音沙哑，不敢看我的眼睛，“厂里……能不能赏口饭吃？收购了我们吧。工人们都快揭不开锅了。”
我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起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了那个雨夜，那个拿着剪刀想要剪开命运咽喉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桂花嫂。
“赵康，时代变了。”我淡淡地说，语气里没有恨，只有一种俯视的悲悯，“收购可以，但那个厂，不再姓赵了。还有，把你的脏手从我的桌子上拿开。”
结语
多年以后，衡水街的人们依然津津乐道那个雨季的故事。他们说，那个叫林玉的女人，是用一把剪刀和几块碎布，缝补了那个时代女人们破碎的梦。
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看着那些穿着时尚、自信大方的年轻女孩。偶尔，我还能听到那哒哒哒的缝纫机声，那是岁月的脉搏，跳动在我灵魂的深处，永不停歇。
雨水洗刷过的一切，终将长出新的森林。而我们，就是那片森林里最倔强的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