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暴眼
选自本书「第一章」
[澳]帕特里克·怀特著
朱炯强、徐人望、姚暨荣、任明耀译
那老太婆的头只是烦躁不安地在枕头上转动了一下,很可能还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啦?”护士一边问一边从暗处向她走来,“不舒服,亨特太太?”
“难受死了,躺在软木疙瘩上,浑身都疼。”
护士抻平毛毯和防水垫布,又理了理床单。她的态度既非完全是职业性的超然,也不包含人世间的恻隐之心。她也许只是在照章办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开灯:熹微的晨光已经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过来,黑乎乎的家具丛中已经泛出了乳白的月长石的光晕。
“哎,老天永远不会亮了吗?”亨特太太费劲地从热乎乎的枕头上抬起头来。
“亮了,”护士说,“难道你——难道你不能觉察到吗?”当她在自己负责护理的这位几乎像蛹一般的病人周围忙碌时,她的头巾渐渐地变透明了,而从细布帽下露出来的鬓发,却仿佛从来没有这般乌黑过。
“能,我能觉察,是早晨了。”老人叹了口气。然后,她张开嘴唇露出苍白的齿龈,像大孩子似的绽出笑容。“你是哪位啊?”她问。
“德桑蒂。你一定认识,我是值夜班的。”
“认识,当然认识。”
德桑蒂护士把枕头都抽出来了,把它们抖松,只留下一个给亨特太太。尽管她还有枕头支撑,身形却显得十分扁平。
“我真希望今天是我状态比较好的日子,”她说,“真希望说起话来聪明颖悟,而且模样——也能够见得人。”
jrhz.info“你想的都能做到的,”德桑蒂护士换上枕头,“我从没见过你有对付不了的场面。”
“我意志有时很顽强。”
“有什么事吉德利大夫会来的。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我们得记得通知巴杰莉护士。”
“意志并不取决于医生。”
德桑蒂护士未必不赞同她的意见,只是不愿听这种话。“现在舒服了吗,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衰老的头颅枕在舒适的枕头堆上,仿佛敷过防腐香料;她腭骨以下的身体被笔直的被单罩在床上。“我已经好多年没舒服过了,”她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非要巴杰莉来不可?”
“因为她接早班。”
楼下花园中什么地方响起一阵鸽子的扑腾声。
“我讨厌巴杰莉。”
“要知道你其实并不讨厌她,她心肠很好。”
“她太多嘴——老是说不完她那个丈夫。她也太自以为是了。”
“她不过比较讲究实际罢了。白天不能不讲究实际。”这也正是德桑蒂护士喜欢值夜班的一个理由。
“我讨厌所有别的女人。”今天早晨,亨特太太执拗的脾气全使出来了。“我只喜欢你,德桑蒂护士。”她向护士投去一瞥柔和的目光,那目光有时似乎仍然闪烁着令人惊叹的宝石般湛蓝的光辉。
德桑蒂护士开始以其惯有的谨慎在房间里忙碌起来。
“至少,我今天上午可以看到你,”亨特太太说,“你不能躲开我。你看起来像一种——大——百合花。”
护士不由得把头巾拉低了一点。
“你在听我说吗?”
她当然在听:这是使她们两人都感到畅快的时刻。
“我还能看见窗子呢,”亨特太太漫不经心地说,“还有——白茫茫的——唔,对了,是镜子。都是好兆头!今天是我视力比较好的一天,我将看见他们!”
“是的,你将看见他们。”护士正在整理发刷。这些象牙发刷镶嵌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对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人与人之间的爱,最糟糕的是,”床上的声音对护士说,“当你准备爱他们时,他们却不需要你的爱;而当他们需要时,你又不爱了。”
“你还要熬一个白天,”德桑蒂护士提醒亨特太太,“可别太激动了。”
“只要一有机会,我总会很激动的。我现在就控制不住了——谁都劝不住。”
她眼眶中又闪烁出蓝宝石的光彩,接着眼睑像鱼鳞般垂落下来,双目又黯然失色了。
“不过,你说得对,我需要气力。”她的声音变得像在哄孩子,“握一会儿我的手,亲爱的玛丽——好吗?德桑蒂?”
德桑蒂护士迟疑了好一阵,克服着她所受的训练教给她的那一套。然后,她拉过一张蒙着褪成灰绿色的椅罩的红木矮凳,并使自己那丰满的胸脯平静下来。这对丰满的乳房,长在她的身上,令人不胜诧异,因为要是没有它们,她将十分淡雅清丽。接着,她握住了亨特太太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这样的握手,使她们巧妙地结合了。从透进窗户的光亮看,天即将破晓。她们沉浸在互相依赖的境界之中,而她们的肉体和心灵仅仅是进入其中的门户。当然,德桑蒂护士无法真正对她病人的心灵负责,那是个多么衰老、多么乖僻,中风后又多么脆弱的心灵啊;但她们确实有过像现在这样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别时刻。如果她没有在她护士生涯中产生一种意念——不,岂止是一般的意念——一种千古永存的信仰,她也许会希望永远滞留在这种美好的境界之中。她容貌美丽,仪态威严,所以那些同事虽然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奇特的、无可非议的东西,却不敢说这种东西“具有宗教性质”;她们即使讥笑她,也都在背后。然而,她选择夜班却出于轻蔑。在夜里,她可以在更加强烈的信念的天地间徘徊,不但可以践行她所从事的职业信条,还可以举行其秘密信仰的仪式。
那么为什么选择亨特太太呢?那些不太虔诚或较有理智的人们也许要问。对此,玛丽·德桑蒂无从解释。她只知道这是个年轻貌美时过于放荡的落魄者,在没有滥施残暴、凌辱别人(这种事只有处于垂暮之年的人才干得出来),因而为愤愤不平的怨恨所侵扰的时候,也是一个行将脱离它寄寓的躯壳的灵魂,一个已从人类感情中完全脱离出来的灵魂;解脱得那么彻底,它有时变得像河水一样浊而复清,变得和晨光一样澄澈透明。
这天清晨,亨特老太太睁开眼睛问护士:“那些洋娃娃呢?”
“我想在你原来扔下它们的地方。”因为双方都不满意这个愚蠢的回答,护士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来?”亨特太太责问护士。
护士只能紧咬着嘴唇,亨特太太的手已经从她手中抽开了。
“你肯定知道那些洋娃娃的事,别说我没有告诉过你。”老妇人几乎有点愤愤然了,“我们过去住在——哦,一条——一条大河旁边。我父亲给了我一百个洋娃娃。嘿嘿——一百个!有的我不感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有的却爱得入迷。”
突然,亨特太太洋娃娃似的把头一甩,转了过去,德桑蒂护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知道这不是实话,”老娃娃怨恨地说,“凯蒂·纽特利才有洋娃娃,她被宠坏了。我只有两个——又破又烂。我喜欢它们的程度并不一样。”
德桑蒂护士对她被迫再次过于急剧地卷入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而感到苦恼。
“我扯掉了一只洋娃娃的腿。”亨特太太承认,这时她令人羡慕地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们装上了吗?”护士壮着胆子问道。
“我记不得了。”亨特太太呜咽似的回答,“而今天却必须把什么都记起来。人们竭力要揪住我——指责我爱——爱他们爱得不够。”
她神情可怕地凝视着逐渐增强的——如果不说是耀眼的——晨光。
“要尽可能显得漂亮。把我的镜子拿来,护士。”
德桑蒂护士取来镜子:与发刷一样,也是象牙制品,也镶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护士握着镂刻着长长的指形凹槽的把柄,斜过镜子,让病人照着。她庆幸自己看不见镜中的影像,因为镜中的影像可能比真实的面容更加丑陋。
亨特太太喘息着:“得有人给我化妆。”
“巴杰莉护士会办的。”
“哼,巴杰莉!去她的,要是小曼胡德在这儿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喜欢她。”
“曼胡德护士要吃了中午饭才来。”
“为什么不能叫人给她打个电话?”
“她还在睡觉呢。睡醒了也许还得上街买东西。”
亨特太太很懊恼,头跌落在枕头上,泪水突然涌出半闭的眼眶。
德桑蒂护士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她所感觉到的平静。“如果静心休息,那你的容颜也许就会显得比原来更漂亮些。这是他们都希望见到的。”
老妇人完全合上眼睛。“现在不行了。唉,我的睫毛脱落了——我的皮肤,我不用照镜子也能感觉到上面的斑点,甚至眼睑上也有。”
“你太夸大了,亨特太太。”一点小小的安慰。护士感到双脚酸痛,头脑和眼睛都还不适应白昼的光线:黑暗的退却使她头昏脑涨,活像一只飞蛾。
这时,她发现病人着魔似的盯着自己。“我想请你拿点什么喝的来,再拿点别的什么——”说着,她伸出一只极其苍老的手,“希望你原谅我,玛丽,好吗?”这时轻轻拍打着的不像是那副骨头,而像是羽毛的末梢。
德桑蒂护士这时的感受简直不是通过感官接受的,但还没有升华到她们有时共享的超脱肉体的程度。然而,这种感受有些令人烦恼。
为了保护自己,护士对一半要求置之不理,而对另一半则欣然同意。“行!你要什么呢?”
“不要有牛奶的。”亨特太太的嘴唇咂了一下,因为那两片嘴唇粘在一起很难分开。“要点清凉洁净的。”拒绝了半流质食物之后,她补充了一句。
德桑蒂护士只好变得温和些。她不由得看了一下,立即发现,除那羽毛梢之外,老太太的目光也在轻拂自己。那当年熊熊燃烧的蓝宝石的光彩,至少有一部分透过了苍老和疾病企图加以遮蔽的薄翳。“我想要一杯水。”亨特太太说。
德桑蒂护士被弄得困窘而迟钝。“水肯定清凉,”她保证,“从冰箱中取出的,但不能保证洁净,因为那是自来水公司供应的。”
当这位高级修女离开房间时,家具上和那几乎被毛巾掩盖的便盆上反射出来的强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她的职责所产生的幻象,驱散了她夜间的思绪,也驱散了她神秘的癖性所产生的臆想。她的臆想也许除了一位邪恶的老妇人之外,谁也无从猜测,因而谢天谢地,除了她谁也不能分享。至于白天的玛丽·德桑蒂,凭她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小腿,简直顶得上篮球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