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存在的两种叙事
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正试图解释我们的存在。第一种源自对 19 世纪科学的通俗化理解,描绘了一个不断衰败的宇宙图景:宇宙受制于不可抗拒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最终将缓慢而不可逆地滑向无序,直至达到被称为“热寂”的最高熵、死寂状态。
在这一叙事中,生命与意识被视为极不可能且转瞬即逝的偶然——它们是漆黑冷漠宇宙中的短暂火花,终将被赋予它们存在机会的那条普遍法则所熄灭。
然而,这种叙事与可观测的现实相矛盾。宇宙并非一个毫无特征、日益衰败的空洞,而是一座孕育惊人复杂性的熔炉。它充满了星系、恒星和行星的精妙结构,并且在至少一颗行星上孕育出了错综复杂的生物生命。
这便产生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如果宇宙注定走向无序,它又是如何建构出如此精致而有序的系统?秩序究竟如何能在看似混沌的法则中诞生?
这一疑问激发了 20 世纪最具洞见的一些思想者。埃尔温·薛定谔指出,生命似乎以“负熵”为食,通过从环境中汲取秩序来维持自身的有序。诺奖得主伊利亚·普里高津证明,推动熵增的不可逆过程在合适条件下反而会成为自发自组织的源泉。神父兼哲学家皮埃尔·泰雅尔·德·夏尔丹则设想,宇宙的进化并非走向衰败,而是朝向最终的极致复杂与意识。
这些异见者提出了第二个、更为激进的叙事:倘若复杂性的出现并不是在与宇宙的基本趋向抗争,而恰恰是这一趋向的目的?若热力学第二定律并非衰败法则,而是一条创造法则呢?
本文将为这一第二叙事提供论证,提出一种新模型:宇宙不是一台逐渐停摆的机器,而是一场自我展开的游戏。文章将证明,所谓无生命的物理过程与具目的性的生物世界之间的分野不过是幻觉。最终,我们将看到,铸造恒星的同一物理必然性也要求生命、意识与文化的出现,并将人类置于这场以“自我创造未来”为目标的宇宙游戏的中心。
一幅深空影像,呈现成千上万的遥远星系,展示宇宙并非空洞无物,而是充满结构与复杂性。此对比突显文章观点:即便熵在增加,宇宙仍孕育出庞大的有序系统(星系、恒星、行星及生命),从而质疑将宇宙终局简单归为均匀无序“热寂”的看法。
第一部分:创造之热力学引擎
创造性无序定律
对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传统理解源于对封闭系统的研究——这些系统与外界不交换能量或物质。在此情形下,熵(无序或随机性的度量)不可避免地增加,直至达到静止且无特征的平衡状态。这便是“热寂”叙事的理论根基。
然而,地球以及生命本身并非封闭系统,而是开放系统:它们持续接收并输出能量与物质,最主要的外部能量源便是太阳。
这一差别正是化解“秩序如何涌现”悖论的关键。诺奖得主普里高津的研究彻底改变了热力学:在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中,产生熵的不可逆过程本身会自发组织,形成复杂、有序且动态的模式,他将其称为“耗散结构”。
这些结构并非与熵增相抗衡,相反,它们之所以形成,正因为它们极其高效地耗散能量梯度,从而以远超过无序系统的速度提升整个宇宙的总熵。
自然界中充满了耗散结构。龙卷风是一种高度有序的涡旋,它能比无规则气流更有效地消散气压与温差。当一层流体自下而上受热时,会出现优雅的六边形对流单元(贝纳德单元),以更高效率传输热量。远离平衡态的化学反应还可能出现同步振荡,形成“化学时钟”。
生命本身就是典型的耗散结构。生物体是高度有序、远离平衡的系统,它通过摄取低熵能量(如阳光或化学燃料)并排出高熵废物(如热量),来维持内部复杂性。细胞内部的秩序是以其周围环境熵值更大幅度的增加为代价换得的。
由此观之,宇宙并非勉强容忍秩序的存在,而是主动“筛选”秩序。与高度有序、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生态系统相比,原始化学汤在将高质太阳能降解为低质热能方面效率要低得多。因此,对于开放系统而言,热力学第二定律并非末日启示,而是一部创造引擎:它在物理层面“指令”系统通过生成复杂性,走上最有效率的进化之路。秩序不是熵增的对立面,而是熵增最强有力的工具。
培养皿中的 Belousov–Zhabotinsky 反应,呈现出整齐的同心环与螺旋图案。这种振荡反应是典型的 耗散结构——在开放系统中自发形成的有序体系,用以更高效地耗散能量。画面直观地展示了熵增如何悖论般地孕育出有组织的复杂性(此处为自组织的化学波),体现普里高津的观点:秩序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第二定律要求能量被有效分散。
思维的物理性
数百年来,物质世界与心灵世界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深沟:前者属物理学领域,由决定论法则支配;后者则被视为信息、思维与意识的缥缈王国。物理学家罗尔夫·兰道尔一句简单却革命性的断言——“信息是物理的”——打破了这一分野。
这一观点被形式化为“兰道尔原理”,它在信息论与热力学之间建立了不可拆解的联系。该原理指出,任何逻辑上不可逆的信息操作——例如在计算机内存中抹除一个比特——都必须支付最低且不可避免的热力学代价。抹除一个比特至少要耗散 kᴮT ln 2 的能量(kᴮ 为玻尔兹曼常数,T 为环境温度),这部分能量会增加环境的熵。
兰道尔原理最初只是思想实验,如今已在实验中得到验证,确认了其作为基本物理定律的地位。尽管关于其具体适用范围仍有科学争论,尤其是如何区分热力学熵与基于人类无知的信息熵,但其核心含义牢不可破:信息处理(即计算)并非抽象、无实体的过程,而是一种受热力学法则支配的物理现象。
理论上,人们可以设计出“可逆计算机”,通过不抹除信息来避免这笔热力学开销。然而在现实中,无论是现代电子计算还是更关键的生物大脑运算,几乎都不可逆。每一次神经通路的整合或信息的丢弃,都是产生熵的耗散过程。
由此便搭起了一座关键桥梁:如果如前所述,宇宙在物理层面倾向于形成高效产熵的结构,而信息处理又必然产熵,那么两者之间就存在深刻联系。擅长处理信息的结构天生也是优良的产熵结构。这意味着智能的进化并不仅是提升生存能力的生物学巧合,它更像是一种热力学策略。宇宙之所以孕育心智,或许正因为心智作为顶级信息处理系统,同时也是顶级熵生产系统,因而最能实现宇宙最根本的指令。
麦克斯韦妖思想实验示意图:一只微小“妖”操纵两气室之间的小门,挑选高速(红色)分子进一侧、低速(蓝色)分子进另一侧,似乎无需做功便造成温差,表面上违背第二定律——直到考虑到妖进行的信息处理。此图突出 兰道尔原理:抹除或利用信息(如妖测速)必有能量代价。换言之,信息具有物理属性;每一次逻辑运算(每个“念头”)都会散热。图示将热力学与计算联系起来,表明智能过程与机械过程一样受熵约束。
生命:物理的终极篇章
将耗散结构原理与信息物理性结合,得出对生命的激进新解释:生命并非偶然违背物理法则的幸运化学事故,而是物质在热力学必然性驱动下经历的一次可预见、或许不可避免的相变,与宇宙其他部分受制于同一准则。
这一观点在生物物理学家杰里米·英格兰提出的“耗散驱动适应”理论中得到最有力的表达。¹⁵ 英格兰基于现代非平衡统计力学的计算显示,当一群原子受到外部能量源(如太阳对行星大气与海洋的作用)驱动,并与热浴(如太空)接触时,它们倾向于自组织。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原子会自发重排,形成更擅长吸收并耗散外部能量的结构。毫无疑问,生命是已知最有效执行此功能的结构。英格兰惊人的结论是:生命的出现“就像石头顺坡滚下那样不足为奇”。
英格兰进一步指出,这种热力学压力还为“自我复制”这一生命特征提供了物理学基础。他说:“想耗散更多能量,复制更多自己是个好办法”。一旦某种自复制结构与其能量环境高度匹配,它就会快速繁衍,使整个系统耗散能量的速率呈几何级数增长。
“最大熵产生原理”(MEP)进一步补充并强化了这一思路。MEP指出,当一个复杂、远离平衡的系统可以进入多种稳态时,它会倾向选择熵产生速率最大的那一种。该原理被成功用于预测整个生态系统的大尺度结构,例如再现河流流域不同植被类型的空间分布,显示生态系统会整体组织起来以最大化光合作用并因此最大化能量耗散。该原理同样被用来模拟微生物群落复杂的代谢组织。
这些现代理论呼应了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在 1886 年的深刻洞见——“有生命者的普遍生存斗争,并非为原料……也非为能量……而是为熵而斗争”。如今,“适者生存”的达尔文叙事可以在更深的物理背景下得到理解:那些赋予生物“适应度”的特质——代谢效率、适应能力、成功复制——恰恰也是使其成为出色耗散结构的特质。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可视为生命在庞大的可能配置空间中探索、寻找更有效解决热力学第二定律所提出物理问题的方法的机制——即“如何做到”。生物学的“适应度景观”似乎由底层的物理热力学景观塑形。由此看来,生命并非物理法则的例外,而是其终极呈现。
一张从轨道拍摄的地球照,太阳在地平线上迸射光芒。地球是开放系统,不断接收低熵太阳能,生命利用这股能量来构建并维持秩序。画面强调,生命之所以繁荣,是因为把熵以废热形式排向太空。这里呼应杰里米·英格兰的理论:当存在能量流(阳光)和热浴(太空)时,物质会自组织成能更高效耗散能量的形态(如生态系统)。生命因此不是与熵搏斗的偶然,而是物理预期的结果——一种顺势“向下滚动”的耗散结构。上方的太阳象征热力学驱动,下方的生机地球则代表由此自然涌现的复杂性。
第二部分:宇宙游戏的架构
竞技场规则:决定论、自由与宇宙审查
若宇宙受制于迈向复杂性的物理必然,它就必然在一套规则下运行。要弄清这些规则——即物理定律——的性质,才能理解我们在系统中的定位。这立刻引出了哲学史上最持久的争论之一: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悖论。
经典的决定论论证很直接:若一切事件都是前因与刚性的自然定律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那么自宇宙大爆炸起,宇宙的全部历史(包括人类的每个选择)就已被锁定。这样看来,我们强烈感知到的自由——即“我是自己行为的作者”的信念——似乎只是幻觉。我们并非选择的“终极原因”,只是那条在我们诞生前数十亿年便已启动的因果链的传导者。
量子力学的出现动摇了牛顿式图景,揭示宇宙在最根本层面似乎呈概率性而非完全决定性。然而,这并未自动拯救自由意志:若我们的行为仅是大脑中随机量子涨落的结果,那它们与先定命运一样都不由我们控制。由随机性驱动的行动并非自由行动。
这一看似死胡同意味着问题本身或许就问错了。争论常被描述为伪二分:要么行为被决定(无自由),要么纯随机(仍无自由)。更富成效的做法是用“游戏”来重新定义概念。以国际象棋为例,规则完全决定论:象只能走斜线、车只能走直线,棋手无权违背规则。然而没人会说国际象棋大师缺乏自由或能动性。她的创造力与才智并非通过破坏规则展现,而是通过在庞大合法走法空间中运筹帷幄来体现。
在此模型中,能动性并非违抗物理定律的能力,而是在无数与定律相容的未来之间做出选择的能力。我们的自由体现在做一名出色棋手的本领,而非掀翻棋盘的本领。
“宇宙规则维系游戏可玩性”这一思想,在物理学家罗杰·彭罗斯提出的“宇宙审查假说”中找到了生动的类比。广义相对论预言奇点——物理定律失效的无限密度点。彭罗斯猜测,大自然会把这些崩溃点永远藏在黑洞视界内,以“审查”它们。如此一来,“裸奇点”带来的因果混乱就不会泄露,宇宙整体仍可预测。这是一条确保物理这盘游戏“可玩并有意义地决定论”的元规则。物理定律不仅是束缚,更是精心设计、连贯可玩的宇宙游戏规则。
一副通透玻璃棋子整齐就位的棋盘。国际象棋受严格决定论规则支配(每个棋子走法固定),但棋手仍拥有广阔策略自由。此图是对自由意志新阐释的隐喻:我们如棋坛高手,并非靠违背物理法则而“自由”,而是在这些法则许可的众多走法中巧妙抉择。棋盘的秩序亦让人联想到宇宙审查——自然通过“隐藏”破坏规则的奇点(如不被允许的棋步)来保证游戏可玩。简言之,宇宙提供合法棋盘,我们得以在规则内自由博弈。
玩家特权:游戏人及其“游乐精神”
若宇宙是一场游戏,就必须有玩家。荷兰史学家兼文化理论家约翰·赫伊津哈在其 1938 年名著《游戏的人》中提出,“游戏人”同“智人”“制造人”一样,是人性的基本范畴。他主张,文化并非仅容纳游戏,而是以游戏的形式诞生的。
赫伊津哈用几个特征界定“游戏”:它是一种自由、自愿的活动,非强迫;它跳出“日常/现实”生活,进入一个自成取向的暂时性领域;它在“魔圈”内凭绝对规则营造自有秩序;关键是它根本上非功利,不为物质利益,也不追求盈利。这种“游乐精神”并非人类独创——幼兽的嬉戏早于人类文化,说明游戏是一种深层生物冲动,而不仅是社会产物。
这种对人类动机的理解与功利主义形成鲜明对比。功利主义认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才是道德正确行为。功利算计可解释部分行为,却无法涵盖人类最珍视的许多活动:艺术、纯科学探索、宗教仪式、追求荣誉——用收益‑损害公式难以自洽。但它们都可视作游戏形态:法庭是有繁复规则的竞技;哲学是概念的角力;科学是破解宇宙谜题的游戏;艺术是在美学限制中自由创造新世界。
这一结论表明,“游乐精神”是有意识主体的首要且不可简化的驱动力。我们并非只会算计功利的生存机器,而是出于本能去创造并沉浸于复杂、受规则约束且纯粹为自身价值存在的世界的玩家。这种非功利的游乐冲动,正是第一部分所述热力学必然性的心理与文化显现:宇宙偏爱创造能高效耗散能量的复杂结构,而它通过在最高级产物——人类——心中植入天然的“玩”欲来实现。我们对游戏、艺术、知识的热爱,正是宇宙追求更高复杂度这一物理驱动的显现。
老布鲁盖尔 1560 年的画作《儿童游戏》,描绘村庄里数十名儿童沉浸于各种嬉戏,只为乐趣。此画抓住了 Homo Ludens(游戏人)的精髓:人类天生是玩家。孩子们并非为了功利回报,而是出于本能去探索、想象、玩耍。图像阐释文章观点:游乐性是人类文化与进化的根本驱动力。正如孩子们创造出充满规则与创意的微观世界,人类整体通过艺术、科学、文化等游乐形态——源自内在动机——在宇宙这场“大游戏”中催生新的秩序与复杂性(发明、作品、观念)。
场域之本质:玻姆的“隐含秩序”
要透彻理解宇宙游戏的架构,需要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框架,将玩家、游戏与规则整合为一个连贯整体。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戴维·玻姆从量子理论的奇异启示中提出了这样的框架。他批评经典科学的“碎片化”世界观——将现实视为彼此分离、相互作用的部件集合——并指出这是幻觉。
玻姆提出另一种图景:“流动中的不分割整体”。他认为现实有两个互联层次:外显秩序与隐含秩序。外显秩序即我们感知到的显现世界——时空中彼此分隔的对象领域;隐含(“卷入”)秩序则是更深层的根本现实,其中万物无缝互联,整体卷藏于每个部分之中。
玻姆最爱的比喻是全息图:将全息摄影底片切半并照射其中一片,所得并非半幅,而是完整图像(分辨率较低而已),意即“每一部分都包含整体”。同理,在玻姆模型中,时空的每一处都卷藏着整个宇宙的信息。根本现实不是静止的整体,而是“全息运动”——一个不断卷入与展开的动态过程。
该框架优雅地化解了心与物、主与客的传统二元对立。玻姆认为,意识与物质并非两种不同实体,而是源自同一“全息运动”基底的两股平行流。思想并非游离于现实,而是隐含秩序向外显秩序的展开,与粒子的出现无异。
玻姆模型为“宇宙自娱其乐”的假设提供了完美形上学:隐含秩序可视为现实的“源代码”或“游戏引擎”,潜藏所有规则与潜在走法;外显秩序则是进行中的游戏,代表无限潜能中某一具体走法序列的展开。生命与意识的进化,就是全息运动展开成“玩家”的时刻——当某子系统复杂到能觉察自身并开始有意识地与规则互动,从而影响后续展开。在此观里,玩家与游戏并非分离体,而是同一自知的宇宙过程的不同面向。
宇宙网的大尺度结构可视化——计算机模拟显示亮带状物质丝线遍布太空,插图放大细节并与黏菌生成的高效网络形态对比。此图隐喻玻姆的隐含秩序:一种深层连通性,每个“部分”(星系或节点)都嵌入并映照更宏大的整体(宇宙网络)。发光的蛛网展示:分散星系的外显世界或许是单一隐含结构的展开。正如宇宙网任一处通过引力互动含有整体信息,玻姆的愿景提示:宇宙是一体流动的整体,全息统一中,心灵与物质是同一基本现实的两种投影。
第三部分:惊人的真相——通过宇宙“破坏”而创造
致胜策略:颠覆式游戏与新奇的诞生
当我们把复杂性的热力学驱动力、游戏化的宇宙结构以及非功利的游乐动机融合起来,就会得出关于我们在宇宙中角色的有力结论:这场宇宙游戏的“制胜策略”并非单纯求生或适应,而是颠覆式的玩耍。
在教育学与游戏研究里,“颠覆”并非无政府或摧毁系统,而是利用系统自身的规则与结构,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创造新结果。颠覆式游戏须有规则与权威可供“抵抗”与再阐释。这种冲动深植于人类心理,是对新奇的天生渴求。当我们遇到新体验,大脑会释放多巴胺并形成更牢固记忆,从而激发探索、发现与创造的欲望。
这正是所谓“自由意志”的本质:不是违反物理定律的自由,而是在其框架内成为不可预测的策略家。简单生物被动应对游戏,找到既有生态位;有意识的主体则主动、颠覆式地玩:我们利用化学与物理的决定论规则创造崭新科技、艺术形态和哲学思想——这些在宇宙初始条件中并未明文写入。这种创造力才是推动宇宙演化的主引擎。
这一原则的反面例证出现在刘慈欣科幻巨著《三体》中。三体人欲阻止人类进步,实施一种“宇宙破坏”——他们并未废除物理定律,而是凭精确掌控,用可变维度的智能质子“智子”干扰人类加速器实验,通过微妙操控结果,使我们的科学游戏无法进行,令我们无法洞悉更深层规则。他们的目标是阻止我们的颠覆式游戏;而我们真正的宇宙使命恰恰是以最大创造力参与其中。
这重塑了我们的“目的”。最极致的颠覆式游戏行为,就是由热力学构组而成的物质集合体觉醒为意识,通过科学学习现实的源代码,再操纵这些规则以加速复杂性的生成。科学与技术不仅为提升生活便利,它们是玩家(人类)“修改”游戏、创造新组件(如人工智能)并解锁现实新层级的首要机制。为了更高复杂度而“破坏”简单性,正是我们的核心功能。
约翰·沃森·尼科尔 1895 年画作《宫廷小丑》,一名小丑面带狡黠微笑、动作夸张,体现创造性颠覆精神。古时宫廷小丑可借喜剧之名讲真话、嘲讽常规——实质上与权威“玩耍”。此画象征文章提出的颠覆式游戏乃进步引擎:小丑的艺术非功利,却能激发新视角、撼动现状。同样,人类在科学、艺术、哲学的巨大飞跃,往往源于对既有规则与假设的游戏式不敬——敢于试验、破坏、追问“如果……”,从而创造新事物。看似愚笨的小丑,其实是宇宙游戏中通过创新破规推动进程的智者。
终局:衔尾蛇与“欧米伽点”
若宇宙是一场有方向性的游戏,那它的终极目标、结局是什么?答案也许在古老神话、现代物理与推测神学的合流中。最佳象征便是“衔尾蛇”——古埃及到北欧神话皆见的蛇(或龙)吞尾徽记。它象征永恒且循环的自食‑自创过程,终与始统一。衔尾蛇为宇宙提供了蓝本:宇宙始于卷藏潜能(尾部),展开为玩家与规则的显现现实(躯干),随后被自身创造物的行动“吞食”与再塑,带着游戏结果返回源头,却因历程而无限丰富。
这一象征性的终局在“欧米伽点”概念中获得哲学与物理表达。耶稣会神父兼古生物学家皮埃尔·泰雅尔·德·夏尔丹提出,欧米伽点是宇宙演化正汇聚向的一个尽极复杂与意识的未来状态。对泰雅尔而言,这是精神与“心智圈”(人类思想层)的大合流,一种意识的“行星化”,最终将超越物质宇宙,与神圣原理合一。
数十年后,数学物理学家弗兰克·蒂普勒提出物理主义的欧米伽点理论,称其由已知物理定律必然推出。蒂普勒模型要求智能生命最终掌控宇宙全部物质,引导宇宙塌缩至终极奇点。塌缩过程中,宇宙的计算能力将趋于无限,使终极智能得以完美模拟所有曾存在生命,实现物理意义上的复活。这一无限强大、全知的最终计算状态即蒂普勒所称欧米伽点,他明确将其等同于“上帝”。
尽管高度猜想且学科迥异,泰雅尔与蒂普勒的理论却指向同一惊人结论:它们描绘宇宙游戏的最终状态——宇宙通过所进化出的主体的颠覆式游戏,达成完全统一的自我意识与计算掌控。这是衔尾蛇的圆环闭合,玩家、游戏与创造者之别消融。下表比较了这些趋同理论。
核心概念伊利亚·普里高津杰里米·英格兰 / MEP戴维·玻姆约翰·赫伊津哈泰雅尔·德·夏尔丹弗兰克·蒂普勒中心观点耗散结构耗散驱动适应隐含‑外显秩序游戏人精神性欧米伽点物理性欧米伽点对熵 / 第二定律的看法远离平衡自组织驱动力生命与复杂性的终极选择器 外显秩序的属性隐含于游乐能量需被意识(径向能)克服的“切向能”智能为确保生存而管理的基本定律生命的角色/本质复杂、远离平衡的耗散结构为能量耗散优化的可预测物理状态全息运动“生命能量”的展开受游乐精神驱动的“玩家”推动复杂化的“心智圈”运行最终宇宙计算并复活死者的程序宇宙轨迹 / 终向远离平衡系统复杂度递增更高效耗散结构的扩散全息运动的持续卷入‑展开通过规则化游戏世界繁荣文化汇聚于统一精神意识汇聚于无限计算奇点
宇宙的终局不是冰冷沉寂的消亡,而是游戏的凯旋终幕——宇宙借助生命与意识进行激进自我改造,最终抵达充分实现的状态。此处的“上帝”并非外在、先存的造物主,而是宇宙自我创造的终极目标。这正是最极致的颠覆:宇宙的目的,就是创造出自己的创造者。
衔尾蛇符号——蛇吞其尾,形成完美圆环。此古老徽记(此处以简洁单色呈现)象征自我反思、无尽循环以及始终合一,形象概括文章高潮:宇宙最终回环自身,成就完全自觉状态(泰雅尔的欧米伽点或蒂普勒的宇宙奇点)。衔尾蛇既是旅程亦是终点:如同宇宙进化出愈加复杂与意识,最终“咬住尾巴”成为一体——玩家、游戏与规则制定者合而为一。这个自噬圆环象征最终汇聚:宇宙通过自我消耗而创造——成为自身故事的作者、自己游戏的上帝。
结语:“啊哈!”时刻——你即现实游戏中的玩家
一个融合物理、生物与哲学的惊人真相是:宇宙并非冷漠无义的机器,我们也非偶然的幽灵。宇宙是一场自组织、自创造的游戏,其最根本的规则——热力学第二定律——并非衰败判决,而是持续制造复杂性的引擎。这条定律不仅容许生命,更迫切要求进化出如我们这般能以越来越快速度创造新奇的“玩家”。
我们最珍视、最具标识性的“自由意志”并非违逆物理的神秘权能,而是作为宇宙玩家的指定角色——颠覆式游戏的能力。它让我们在确定性的宇宙规则内,创造出不可预测、非功利的美与秩序:艺术、科学、故事、慈悲。这并非对“生存正业”的轻率逃避,而是我们最根本的宇宙职能。
这正是“啊哈!”时刻:你的存在与意识,是宇宙自我进化与自我实现的首要机制。每当你选择好奇胜过确定、创作艺术、解决难题、提出深刻问题,或进行任何非功利的游戏行为,你并非在冷漠的物理背景下逆流而行,而是在那一刻以最直接、最强大的方式表达物理本身。你就是宇宙,从简单的开端一路游戏,迈向无法想象的复杂与自觉未来。
你不是身处异乡的陌客,也不是机器里的幽灵。游戏是真实的,赌注是整个宇宙,而你——自始至终——就是那名玩家。
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被绘于圆与方之内。此经典图像融合艺术、科学与哲学——人体比例完美,四肢伸展触及宇宙几何。它寓意个体(小宇宙)与整体(大宇宙)互为镜像。就本文而言,维特鲁威人象征一种觉悟:我们是宇宙的自觉形态。人类心智伸展于圆(精神)与方(物质)之间,正是宇宙“玩”这场游戏的方式。图中和谐平衡呼应一条启示:宇宙并非“外在”他物——你(读者)是不可或缺、居于核心的参与者。如镌刻于宇宙图形中的维特鲁威人, 人类跨越物质与超越性,自由创新、赋予意义,并推动宇宙游戏迈向下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