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人文,很容易想到《周易》里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如果把全球视为天下,中国的人文好像还没有形成对大洋彼岸的教化。但TikTok和小红书的算法,据说已经在教美国朋友做人或者做饭,似乎实现了某种“技术的乌托邦”。
然而,算法看似连接了世界,数据却并不能使文明具备升华的可能。
宽泛地讲,1990年代,人类社会已经进入数字时代。但迫使我们不得不慌忙应对如何在数字时代做好人文研究的难题,大概是从ChatGPT到DeepSeek这类生成式大语言模型开始的。
对于国内来说,特别是今年,恐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偷偷在用而秘不示人者亦有之。
人工智能对人文研究的影响,表面上看是研究工具的系统升级。传统的人文研究,是要有载体的,最基本的是纸张化的图书、报刊。而大语言模型的人文研究是去载体化,它的底层逻辑是信息的“比特化生存”。机器代替了人眼的阅读,海量文献可以被迅速地抓取,并且能够即时输出为研究报告。如果把论文写作当成是劳动生产的话,大语言模型对人文研究来说,确实是生产工具的进步。
中国的DeepSeek和美国的ChatGPT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可是,人文研究者毕竟不是纺织工人,人文学术也不是钢铁制造。工具的进步,是否必然带来人文学科的大发展,我个人并不那么乐观。
1930年代,鲁迅在上海时,一直想编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我想把各种书里的资料剪下来备用吧,没有多余的书;请一个人帮忙抄写材料吧,又没有多余的钱。
我每次读这封信,都感到汗颜。如果有人坐着哆啦A梦的时光穿梭抽屉,把一台复印机带给鲁迅的话,简直不可想象鲁迅会做出多少让我们后人惊叹的学问。反过来想,我们用电脑写作、有家用打印机,甚至能将整本书直接变为word。
从生产工具的效率来说,比起鲁迅所在的时代,百倍且不止,但我们做出来的人文研究的水准,是否超过了他们十倍以上呢?还是说,也没怎么超过呢?
民间有句话,叫“搂草打兔子”。不妨把研究成果比作那个兔子,那么数字化工具,也只是专门的“兔子捕捉器”。我们快速得到了兔子,草却没有了。也譬如登山,大语言模型就是帮人快速上山的缆车,虽然可以迅速到达目的地,但错过了沿途的风景和过程的锻炼。
机器确实可以代替人眼去阅读,但它提取到的是信息,而且只能是确定的线性信息。可我们在阅读人文经典的时候,是不是有过悲喜交加的复杂情愫?有欲说还休的难以名状?有怅然若失的流连忘返?凡此种种,机器如何替代我们?
而且,越是有高度、有深度的精神体验,越是潜藏着“不可算法化”的奥秘,正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庄子说“得鱼而忘筌”,禅宗讲“拈花微笑”。圣人“立象以尽意”,佛菩萨能“以心传心”。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孙悟空,有“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领。长大后,我明白了,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孙猴子”。有一些我们很熟悉的成语,说的就是这事,比如“三心二意”“心不在焉”“心乱如麻”“心口不一”,大体指向佛学所谓的“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大语言模型这种高度追求确定化的工具无力把握“量子力学”一般难言的人心。这是它目前的短板,却是身心俱在、能感同身受的人文体验者潜心刹那、沉吟片刻便唾手可得之物。
2月21日,上海,全球开发者先锋大会,学术加速器。图源:视觉中国
或许,人脑本身也是神秘运转的不插电、微耗能、低成本、高智效、纯绿色、进阶版的AI综合实验室吧。
作为新型工具的人工智能,对于研究人文学科来说,虽有力所不逮的地方。但它也绝不停留在工具的层面,更让我忧虑的是它对学者心态和学术生态的改变。
2024年3月19日,北京第十七届中国国际核电工业展览会上,中国核电集团展台,知网AI智能写作综合应用,大模型生成能力和人机协同演示。图源:视觉中国
我有的时候就在想,人文学者做研究,学术成果只是人文研究的终端。难道做人文研究最幸福的不应该是那个过程吗?借助研究对象,提升的是研究者的自我认知。所谓在学问的世界中,明心见性,知止与知不足,先让研究者自我的精神充盈起来。
然而,在“不发表就出局”的坚硬现实中,有了大语言模型的助力,却让人文研究更加“卷”了起来。手里的兔子多了,脑满肠肥,可望之不似文人,心里本该催发生命温度的火焰坍缩为与利益挂钩的冰冷数字。人文研究者不能先把自己活成了一架行走的计算器。
或许在不久的未来,容易数据化的研究题目会越来越吃香,能够借助AI迅速实现转化的成果越来越多。人工智能是否会帮助学阀更容易掌控乃至垄断学术资源?如果人文研究产业化,人文研究者有没有变为流水线工人的危险?而成果巨多的一批处于食物链上游的顶级掠食者又会“赢者通吃”,并形成示范效应。那么,是不是在不远的一天,人文学科也会像大众媒介所戏谑的理工科那样,“老师老板化”?倘若学术生态出现问题,数字化的人文研究有没有把人变为人力资源的危险?这需要警惕。
人文研究,“人”始终应该是主体,别让AI把我们本末倒置了。人文学者如何在技术狂飙中守护人之为人的所在,需要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和智慧。不妨人文为体,AI为用,既需要在人文研究中不断的破界与重构,探索种种新可能,同时还得固本培元,守正而后创新。
人文研究需驾驭数字时代,不能变为时代的一串数字。人文研究要为AI时代立法,将人类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转化为塑造文明未来的源代码,方能在比特洪流中保住文明的灵魂。
作者:宋声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