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团出国旅游,飞机上填写入境表,一行人中唯有我带了一支笔。随身携笔,已成习惯,尽管现在手机上可以输入汉字,动指张嘴,皆可成文,但需要留下墨痕的时候,还得握有笔杆。比如眼下的机舱里,很多旅伴从左右座、从前后排向我伸出了求援之手。
人生离不开笔,从中华铅笔、永生钢笔、丰华圆珠笔,到现在的晨光水笔,留在右手中指关节处的茧痕,记录了我和笔的一路缘分。最初是蜡笔,那是学龄前在白纸上随意涂画的时光。读小学时拿半截白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上一个九宫格,再分别轮流画×和○,和小伙伴下起井字棋。进了中学帮助编印校刊校报,我学到了一套铁笔技能。那时散发的通知、讲义、小报等,用的是小说《红岩》中“挺进报”的流程,一张蜡纸铺在钢板上,手握铁笔刻写,然后把蜡纸放上油印机,油墨滚筒一推,就是一张印刷品。刻写出的仿宋体横平竖直,整齐划一,伴随手指移动,笔尖下厚重的滋滋声犹在耳畔。
《南史》中有篇“梦笔生花”的故事。传说南朝纪少瑜幼年才华平平,有天夜里他梦见大诗人陆倕送来了笔,醒来后果然枕边有一支毛笔,从此纪少瑜的文章大有长进,后来官至东宫学士。这故事引发许多望子成龙的长辈,偷偷在孩子枕头底下压支笔。我枕头下没被塞过笔,倒是自己有时会放支笔。有首《枕边》诗:“夜半寒生梦醒初,枕边得句未遑书。清晨研墨披衣坐,提起笔来一字无。”写作者都有这样的经历,夜半突然来了个灵感,若不用文字记下来,流动的思绪就会稍纵即逝,再寻不得。
进入电脑手机时代,点击键盘,有智能输入、联想取词,不担心鲁鱼亥豕,也不会提笔忘字。但在与文字打交道最多的作家里,不愿弃笔的大有人在,这和与时俱进的观念无关,在他们看来,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一种坚守。熊召政的《张居正》《大金王朝》两部作品近三百万字,都是用秀雅的行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方格稿纸上。贾平凹也是不用电脑写作的,他说一部作品起码写三遍,也有个别作品写四遍、五遍,“手工活慢得很”。所谓“操术不为流俗变,始知夫子有恒心”,他们留存下来的手稿愈发弥足珍贵。
电子设备中的轮廓字体千篇一律、没有个性,笔尖下流淌出来的文字却有温情,见字如面。我抽屉里有一本父亲留下的日记簿,很多是流水账,某年某月某日,何时何地何故,内容金额,一一记载,其中有“小儿把同学皮球踢到河里,买一个赔还,2.45元”“新学期,四年级,儿子的新铅笔盒,三支笔,一块橡皮,0.53元”……蓝黑墨水字迹让时间冲淡了,却浓烈而永久地写在家人的心坎上。现在我们有时也会记账,或软件,或表格,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孤僻冷淡,仅是为管理金钱、分析支出,很少有感情温度了。
翻阅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更可感受到作者情绪的递进变化。这篇祭文手稿,祭奠的是侄子颜季明。安史乱起,颜真卿与兄颜杲卿首举义旗,季明奔走联络,颜氏父子被俘拒降被杀。两年后颜真卿出任蒲州刺史,派人找寻遗骸安葬,由此写下了这篇“天下第二行书”。行笔开始稍缓,间有楷字,至“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心情激愤,诸字飞沙走石。再至“抚念摧切,震悼心颜”,大痛大愤,泪墨同洒。临到“首榇”二字,似携带一股情感旋风,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直至末行“呜呼哀哉尚飨”,江河决堤,一泻而下,泣血哀恸,撼魂震魄。通篇字迹大小悬殊,字体变形夸张,笔锋猛烈地冲击纸张,虚实相生,轻重交替,构建出一种松散、不拘小节的悲壮美学。反观书册中的文稿印刷体,被熨平得干净齐整,但苍白无力,缺乏的正是作者那种痛彻心扉的浓烈情绪,读者也难以领受深嵌在飞白与枯涩、浓重与淡薄中的书法艺术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