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孙静)
苍茫宇宙,星河如尘,何以独独在这颗蓝色星球上,演化出“爱情”这般既令人心魂震颤又使智者千年叩问的奇瑰现象?生物学家或言此为基因延续的华丽策略,化学家可道此乃多巴胺催生的迷人幻影。然当我们立于浩瀚文明长河之畔,却见爱情如不灭的星火,穿透《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质朴吟唱,辉映着柏拉图《会饮篇》中灵魂追寻另一半的永恒寓言,更在仓央嘉措“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锥心矛盾里灼灼燃烧。它岂止生物本能?实乃人类于茫茫天地间,对孤独最深沉的抵抗,对存在最炽热的应答。此一问,直指生命幽微处。
爱情之有无,古今悬疑如月。庄子曾冷眼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似看透情爱羁绊的虚妄底色;佛家更以“爱别离”为人生八苦之一,视情执为轮回枷锁。然儒家却在《中庸》里笃信“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将夫妇人伦视为天地大道的基石。辛弃疾叹“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道尽明知不可为而心魂难收的执拗;莎士比亚却借罗密欧之口宣告:“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这信与疑的永恒角力,恰如里尔克所言:“居于疑问之中吧,或许答案本身,尚在远方艰难地学会生活。”爱情的真义,不在盲目的信仰,亦非绝望的否定,而在那敢于跃入未知、承其重负又保其尊严的勇毅探寻——这是灵魂在尘世最惊心动魄的冒险。
人生如四季流转,爱情之形态亦如溪水随山势而变其姿。
青年之爱,常似野火燎原,带着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不羁。这烈火般的激情是生命力的盛大喷薄,亦如《周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青春对世界最炽热的拥抱与探索。然孔子亦警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提醒我们情热之中需存一份理性的澄明。
及至中年,爱情常褪去浮华,沉潜为日常的相守与共担。苏轼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其痛彻入骨,却已非少年激烈,而是岁月沉淀后的深沉与辽阔。此阶段之爱,近于儒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平实理想,更契合道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智慧——那无言的支持,共度的风雨,远胜千般誓言。如鲁迅先生所写:“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中年的爱情,是在生活负重下的相互支撑,是看清彼此真相后的依然选择。
暮年之境,爱情或升华或淡远。叶芝名句:“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此乃穿透皮相直抵灵魂的挚爱。若爱情已然缺席,儒者可以“尽伦”为念,于家国友朋间践行仁道;佛者能观“缘起性空”,于平静中体会自在;道家则“安时而处顺”,如陶潜“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此时之生命,如深秋之树,卸下繁花,却以更遒劲的枝干指向苍穹,印证着生命的厚重与辽阔。
情海浮沉,暗礁险滩莫过“欺骗”二字。它带来的幻灭,足以令人质疑一切美好。元稹曾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自身却陷于“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薄幸矛盾中,其诗句与人生的割裂,恰是人性幽微的注脚。遭遇此劫,人当如何?王阳明有言:“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欺骗的创痛,恰是磨砺心性的砺石。道家智慧启示我们“祸兮福之所倚”,巨大的痛苦往往蕴含着觉醒与重生的契机。佛家则教人“放下嗔恨”,非为宽宥他人,实为解脱自身心灵的重枷。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睿智低语:“请以你整个的生命去质疑…耐心等待,直到答案从深处向你显现。” 经历背叛后依然选择相信,并非对伤痛的健忘,而是经过淬炼后对人性复杂与生命可能性的更深领悟——那是一种洞悉黑暗后依然选择光明的勇气。
当生命行至无爱之境,或从未得遇那所谓的“灵魂伴侣”,是否意味余生将黯然失色?王国维《人间词话》以“境界”论人生,爱情不过其中一境。儒家倡导“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将生命意义锚定于更广大的道德实践与价值创造中。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自述,正是此境写照。佛家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襟怀,将小我之爱升华为对众生的普遍悲悯,其境界更为宏阔。道家则崇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如庄子逍遥游于无何有之乡,在天地大美中获得至高的精神自由。爱因斯坦曾言:“只有为他人而活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此语揭示,生命意义之泉源,远超爱情藩篱,深植于创造、奉献与对真理的求索之中。
回望爱情于生命长卷中的位置,它绝非唯一亮色,却无疑是最能映照人心深度与广度的神奇棱镜。它如《诗经》所咏,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庄重承诺;如佛经所喻,是引领觉悟的“筏”(渡过河流即应舍弃,不可执着);亦如《道德经》所示,是体察“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宇宙大道的珍贵入口。爱情在人生意义中所占比例,恰如溪流之于大海——它丰盈生命,却非生命之全部。王国维人生三境界说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孤寂追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投入,终将导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了悟。此“伊人”未必是世俗爱侣,亦可为真理、为大道、为生命本真的意义。
红尘万丈,爱情正是我们最切身的精神修行道场。它让我们在甜蜜中照见自我,在痛苦中淬炼心志,在失去中领悟无常,在奉献中体味超越。儒者于此修“仁”尽“伦”,佛者于此观“爱染”悟“空性”,道者于此顺“自然”养“真常”。泰戈尔曾写道:“让生丽若夏花,死美如秋叶。” 无论爱情是否成为你生命华章的主旋律,皆可于这广阔世间,以真诚、勇气与智慧,书写独属自己的庄严诗篇。
当历尽千帆,或可于某个宁静的黄昏顿悟:所谓爱情,不过是众生在无垠宇宙间借以相互辨认、相互温暖、相互砥砺,最终共同证入生命庄严实相的一场神圣仪式——在尘世烟火里修行,于悲欣交集处见性,方不负这向死而生的珍贵旅程。
责任编辑:丁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