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追踪者」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
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异类”故事
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破除偏见的目的
本季由徐晓2012年起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
大家好，我是徐晓。
大家有没有发现，现在找工作，越来越像闯关游戏了。
需要提供学历、证书、实习证明不说，有的岗位还要求开“无犯罪证明”。
我听一个高中同学说，他早几年毕业的时候，找了个互联网企业，入职居然被要求提供“精神科的诊断证明，还得是盖章的。
那个公司的 HR 说，这是提前“避免意外事件的可能”。
我同学告诉我，最开始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觉得特别好笑，太夸张了，结果去精神科一查，发现自己还真有点抑郁倾向，笑不出来了。
今天的故事里，有个女孩也来找我开诊断证明，她说自己没病，只是见义勇为打跑小偷后，控制不住地想再打他一顿。
亲爱的朋友，接下来你精读的是《异类追踪者》第三季，第16个故事。
1
2014年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接诊完最后一个患者，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刚一接通，就传来一个女孩崩溃的哭声，嚎哭里夹杂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晓晓，我当不了律师了，我、我好像真有病……
——“我要杀了他们！
——“我脑子里好乱，控制不了我自己了！”
我大脑短暂宕机了两秒，反应过来赶紧安抚她：“你别冲动，咱俩先聊聊，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呢？在家里吗？”
知道女孩确实在家，我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在同事们疑惑的目光中，一路狂奔冲出了医院。
“晓晓，我想通了，杀了他们我就去死，谢谢你这段时间开导我，但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救了。”
电话那边，女孩情绪一直很激动，越是这种时候，我越得保持冷静。当患者存在明显的冲动行为时，外界的急切反而会推进她的情绪。
我钻进出租车，捂着听筒告诉司机目的地在哪，同时疯狂思考该怎么说能显得轻松一些，分散她的注意力。
“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你和我说说。”
我话音没落，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大哥震惊的目光，毫不夸张，大哥紧张的把腰板都挺直了。
给司机大哥干沉默了
电话那边，女孩沉默了两秒，连哭声都停止了，语气突然变得格外镇定，甚至严肃：“晓晓，我要把所有的恶都清除掉。”
“有一些恶，法律不能裁决，就让我来！”
对于这个回答，我毫不意外，我俩第一次见面，她就有这个迹象了。
三个月前，临近过年，我趁休息去超市买年货，在人挤人的超市血拼俩小时后，我拎着大包小裹，顶着一脑门子热汗，像往常一样坐公交回家。
公交车上乘客不少，暖气给的也挺足，本来我就累的一身汗，上了车觉得更热，就把羽绒服脱了。
这一脱，我就察觉到一种怪异，直觉告诉我，有人在盯着我偷看。
我四下一打量，发现在我左前方，有个站着的穿蓝色棉袄的男青年，斜了个眼在瞄我，我悄悄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穿了件紧身低领羊绒衫，比较修身，隐约可见胸口。
我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是碰上色狼了？
我瞪了棉袄男一眼，又下意识抱起羽绒服挡住上半身。
更过分的来了！
棉袄男抓着扶手摇摇晃晃来到我面前的位置，装作玩手机的模样，手机背面的摄像头明晃晃地对着我胸口，他看手机的眼神儿都直了，脸上不自觉露出猥琐的笑容。
这番诡异举动，连我身边的大妈都意识到不对劲了，她瞅了一眼男青年，又瞅了一眼我，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随后把头扭向车窗。
片刻后，我听到他手上的相机清脆地发出一声“咔嚓”。
我心里的火儿彻底压不住了！臭流氓真把我当软柿子捏呢？
我蹭一下站起来，指着棉袄男的鼻子就骂：“你是不是拍我了？你把手机拿过来！”
“大姐你有病吧？”棉袄男不慌不忙，表情里也没有被拆穿的恐惧，还振振有词：“你丫又不是大明星，我吃饱了撑得拍你？”
我伸手就去抢他的手机，“没拍？没拍就把手机拿来我给看看啊！快门声那么响你跟我装什么装？刚才就在那儿偷窥我，瞪你一眼更来劲儿了是吧？”
见我要抢手机，棉袄男有点慌了，一边把手机往兜里揣，一边骂骂咧咧：“谁tm偷拍你了？有病吧你！再抢我手机我报警了！”
我俩这么一闹，公交车上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过来，臭流氓理不直气挺壮，我反倒被他说的头脑一热陷入了自证陷阱。
“我旁边的大妈都看到你偷拍了！”我转头看向大妈，“大妈，您说句话，刚才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儿？”
大妈瞅瞅我，又瞅瞅人高马大的棉袄男，眼珠滴溜一转，把手一摆，“别问我，刚才我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态度直接给我干沉默了，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棉袄男更得意了，眼看下一站马上就到，他像个得胜将军一样昂着头耀武扬威，三两步走到车门前准备下车。
“你站住！”
车门打开那一刻，没等我开口，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扯住棉袄男的帽子，硬生生给他拽了回来。
“你特么谁啊？少几把多管闲事儿！”
“今天你不把手机拿出来给那个姐姐检查，就别想下车！”女孩的话掷地有声，“要是冤枉了你，我和姐姐一起给你赔礼道歉。”
有了支持我的人，我上前道：“没错！要真是冤枉了你，今天我当着全公交的乘客给你道歉！给你赔偿！”
棉袄男慌了，捂着手机就想溜，见他心虚，女孩把手一挥，像拎小鸡儿一样给他拉到过道摔在地上，震得公交车都颤了颤。
车门随之关闭。
他吃痛惨叫，手机也从他口袋里滑出来。
我赶紧捡起手机，幸好他没设置密码，打开主屏幕就是拍照界面，再点开相册，第一张就是我照片！
更可恶的是他不仅偷拍，还偷录了视频！
我往后翻了翻相册，发现这个蓝棉袄竟然还是个惯犯！
2
这臭流氓手机相册里拍了不少女性的视频和照片，甚至还有偷拍女生裙底的照片。
不仅如此，他还把这些照片和视频做了单独分类！
证据确凿，我就差把手机拍在臭流氓脸上了：“你不是说没偷拍吗？这是什么？”
那女孩见这情况，活动几下手腕，挥拳就打：“你这狗东西，遇见我算你倒霉！今天我就替受害者好好教育教育你！”
流氓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嗷嗷直叫，一边惨叫一边大喊：“你打人！我要报警！我要告你！”
乘务员都不敢上来拉架，那女孩揍得更狠了：“告我？你尽管告！你看法官是判你还是判我！”
也许是色狼叫得太惨，一个大爷给他鸣不平：“别打了姑娘！以暴制暴不是什么好风气！”
旁边一个中年大姐不乐意了，“少给人家姑娘乱扣帽子，社会风气就是让你这种拉偏架的带坏的！”
“谁拉偏架了？我这叫以理服人就事论事！”
中年大姐针锋相对：“哟您可真逗，跟色狼讲理，敢情您不是女的，没被色狼偷拍过。小姑娘打得好，这种人就该往死里揍！”
俩人一拌嘴，引得车上的其他乘客也加入了辩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站谁的都有，这回算乱成一锅粥了。
“你这是助长暴力气焰！”
“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他偷拍能挨揍？”
“挨揍也得有个度吧？我瞅这丫头可下死手打啊！”
“打啊好啊！打得就是流氓！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偷拍？”
眼看仗义出手的女孩成了众矢之的，公交车就快变成道德小法庭了，乘务员只能大声维持秩序：“都别吵了，你们又不是受害者，刚才抓色狼怎么没有人出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公交车上一阵沉默。
女孩见状，冲着后视镜跟司机大声喊道：“师傅下一站有个派出所，你快点开，我们到那儿下车！”
说完，拎着色狼衣领子朝我说：“姐姐，别和他们废话了，咱俩把色狼送去派出所，让他被拘留几天长长记性。”
说话间正好公交到站了，我和女孩一左一右，押着鼻青脸肿的色狼下了车。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本以为今天被色狼偷拍已经够晦气了，等公交车开出老远，我才反应过来，刚买的年货全落车上了！
算了，先把色狼送去派出所要紧，也算间接为民除害了，一想到买年货浪费的钱，我又气得捏紧拳头。
去派出所的路上，我好奇地问女孩，“你怎么知道这个站点有派出所？我上下班总路过，都没注意到。”
“因为我总去！”女孩朝我一笑，寒风里她的脸颊被吹得红扑扑的，“算上今天，光这个月我都去三回了！”
我正想着该怎么接话，我们仨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没等我说话，女孩兴奋地朝大厅的警察挥挥手，“张叔！我这次给你送来个色狼！”
好家伙，她对派出所是真熟悉，一进来就忙里忙外，边给张警官叙述案情，边拿一次性纸杯给我接热水，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间怎么觉得像这个女孩家客厅呢？
都到了派出所了，色狼还狡辩呢，指着脸上的伤说：“警察是吧？您瞧，这都是她给我打的！打人不用负责吗？”
说着，又伸手一指我，“我偷拍她……那也是有原因的，大冬天在公交车上脱外套，穿什么低胸装，她就是故意勾引我！”
我一口水差点呛出来，色狼越说越激动越炸裂，“对！就是她勾引我，警察，你们快查查她是不是失足女！”
说实话，我这人一向避免靠动手解决问题，但我听他这么羞辱我，上去抽了色狼两个大耳光。
色狼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儿，居然仗着体能优势挥拳要还手，千钧一发之际，伴随一声：“我去你奶奶个腿儿的！”
女孩飞起一脚给色狼踹趴下了。
估计张警官怕我俩再揍他一顿，真给他打出毛病，赶紧上前拉架：“走走走，跟我做笔录，听说你也是惯犯了，情况属实的话，准备去拘留所待几天吧。”
色狼挨了俩耳光一飞踢，嚣张气焰彻底扑灭，也不再狡辩，跟着警官走了。
临走前，张警官又提醒女孩：“小苗啊，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以后不许动手了，知道不？”
“知道知道，放心吧张叔，我下手有分寸。”
为了感谢这个为我仗义出手的女孩，我主动提出请她吃饭，女孩也没拒绝，我俩找了家小馆子，进去点完菜，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3
女孩说自己家就住附近，在派出所旁边的便利店打工，刚毕业还没找到心仪的工作，就一边兼职一边投简历，前段时间刚通过法考。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了名字，我告诉她自己叫徐晓，女孩说她叫苗思筝，相思的思，古筝的筝。
“好温柔的名字啊。”我感慨，“但我看你对坏人可一点都不温柔，嫉恶如仇，是个好品质！”
苗思筝特别自豪，她说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警察，嫉恶如仇从小就刻在她的骨子里，不仅如此，她的散打功夫也是父亲教的。
“其实比起当律师，我更想当警察，这样就可以让父亲的警号重启了，但我妈妈不同意，她觉得当警察太危险，非让我学法律。”
说到这儿，苗思筝的语气微微有些怅然。
我听说过警号重启，是因公牺牲民警的子女成为警察后，通过程序申请，可以再度使用父辈封存的警号。
联想到背后的原因，我也理解苗思筝的妈妈为什么不允许她当警察，也许是已经失去了丈夫，不忍心让女儿面对危险，再次承担痛失爱女的伤痛。
“晓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呀？”苗思筝一脸兴奋，好奇地问东问西，“在哪上班啊？离这里远不远？工作压力大吗？”
我说自己是精神科医生，就在附近的回龙观医院实习，苗思筝更激动了，“好巧，我对心理学特别感兴趣，我家有好多心理学的书。”
她一股脑说个不停，好半天我才插上嘴，我问她：“你总去派出所，是因为经常见义勇为吗？”
“是啊！”
小苗已经是片区派出所的常客了
苗思筝拿这个月举例，第一次是她夜班发现有人在便利店偷东西，被她抓现行。
她苦口婆心劝说小偷认错赔偿，没想到小偷不仅不赔偿，还恼羞成怒对她破口大骂，甚至看便利店里没有别的店员，趁她势单力薄施暴。
苗思筝直接把他揍了一顿，并且把他送去了派出所。
第二次，是一群高中生来便利店买东西，每个人都拿了一堆零食，结账的却只有一个女生。
苗思筝感觉不对劲，因为付款的女生穿着寒酸，棉袄、书包都很破旧，不像是零花钱多到大手大脚会豪横请客的孩子。尤其是女孩付款时，苗思筝看到她手腕处有一块醒目的伤口，看上去像新伤。
等这群高中生离开便利店，苗思筝敏锐的跟上去，果然，抓到这群学生在旁边胡同里打那个女生。
在动手伸张正义之前，苗思筝偷偷录了视频作为证据。提及此事，她给我看了视频，女生苦苦哀求，说买了东西就别打她了，那群学生居然嫌她买的不够多！
保存证据后，苗思筝直接以一敌三，暴打了霸凌者，然后把这群学生和视频证据一起送到派出所。
她不仅给被霸凌的女生退回了钱，还和她承诺：“有人再敢欺负你就来找我，这事儿我管到底。”
听完这些经历，连我都忍不住为她喝彩。
但我仍有些疑惑，每次都靠武力解决问题，不怕被打的人找她追责吗？
“不会的，我下手有分寸，而且我从不主动惹事儿，动手一定有原因，我也学过法，而且有重度抑郁症病史，所以呀，只要在正当防卫的界限之内，真闹到派出所我也不理亏。”
没想到苗思筝居然得过重度抑郁，她性格这么乐观，人也外向，聊起天来落落大方，风趣幽默，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原因让她抑郁。
又想起她说过，家里有很多心理学书籍，我推测她患病时一定积极地自救过，应该已经成功了。
因为我俩家住得不远，工作地点也接近，很快就成了朋友，总是趁着休息一起逛街约饭看电影，甚至苗思筝不忙的时候，还会带着奶茶来接我下班。
在这期间，苗思筝一直在积极地投简历，准备面试，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她做足了功课。
奇怪的是，好像根本没有一家律所愿意给她投出橄榄枝。
我也问过她原因，苗思筝却笑着摇摇头，让我别提这些不开心的，她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我。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既然她不想说，我也默契地不再提起。
越深入了解这个姑娘，我越觉得她可爱，她像个开心果，积极乐观，动力十足。
作为朋友，她几乎没有缺点。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苗思筝的脾气实在是太火爆了。
她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因此总是帮人打抱不平，虽说这份品质难能可贵，但作为朋友，我却时常担心她惹上麻烦。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苗思筝真的惹上了麻烦，而且这事与我有关。
甚至，这件事让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位朋友的性格，可能不只是脾气火爆那么简单。
二月我遇上了一个棘手的病患马佳瑞。
那段时间，马佳瑞不仅跟踪我，而且还曾经擅自潜入我家，我还被他风风火火地追求，简直不堪其扰，几乎神经衰弱。
苗思筝问过我好几次，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职业准则，我随便找了借口搪塞。
过了大概一个月，有天中午苗思筝突然拎着两个保温饭盒来找我，说是她亲手做的，自己在家吃饭没意思，来找我一起吃午饭。
我听苗思筝说过，她母亲常年在医院住院，虽然没具体告诉过我是什么病，但听起来挺严重的，而且治疗费不低。
我带她在食堂找了个角落，一坐下，苗思筝就问我：“晓晓，咱俩是不是朋友。”
当然啊，我说。
她又问：“马佳瑞最近没骚扰你吧？”
我脑袋嗡的一声——马佳瑞已经消失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甚至，我从来没和苗思筝提过马佳瑞这个人，她怎么又是知道的？
苗思筝看出我的惊讶，解释说，前段时间我太忙了，有天下午她来接我下班，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觉得我们俩是朋友，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知道了马佳瑞跟踪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医院门口蹲点了一周，找到马佳瑞家，还把马佳瑞揍了一顿！还警告他不许再跟踪别人。
“那个变态就是欠打，大老爷们穿什么女装。”苗思筝愤愤地说。
怪不得！
我回想马佳瑞最后一次来就诊时，脸颊有一大块淤青，当时问马佳瑞，他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马佳瑞本就情绪不稳定，苗思筝打了他，难保不是他当时想自杀的诱因。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谢苗思筝仗义出手好，还是该批评她太冲动。
而且幸亏马佳瑞没追究，要不然闹大了，我恐怕都不能继续实习了。
“放心吧晓晓，我没把你供出来。那天姓马的报警了，后来我们被警察带到派出所，那我也一口咬定是我看他不爽才揍他！”苗思筝挠挠脑袋，一脸惭愧：“我跟你坦白，是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原来这次终于有一家律所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但前提是，让她做一份心理评估报告。
苗思筝说，之前屡屡找不到工作，就是因为开不出来具无犯罪证明。她之前的行为虽然谈不上犯罪，但背调时总被人事部门视为污点记录，苗思筝已经习惯并理解了，她甚至自嘲，也许因为这些记录，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但这次不一样了！有一家律所的老师理解我，她说只要我能开出心理评估报告，证明自己心理正常，就可以让我实习！”
说到这儿，苗思筝两眼都闪着光。
“晓晓，你可一定得帮我啊！我知道医院病人多，但我实在等不了，你帮我加个急行吗？下午咱们就把评估报告做出来，明天我就拿着报告去律所实习！”
看着苗思筝殷切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午饭后，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了一圈同事，终于在当天下午让苗思筝做完了全部的检查，并第一时间拿到了结果。
本来以为只是走个流程，万万没想到，心理评估的结果让我大跌眼镜。
心理评估的结果显示，苗思筝的抑郁症不仅没有恢复，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已经发展为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
通俗点说就是，苗思筝不仅抑郁，而且还躁狂。
4
苗思筝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在反复确认检测结果没有拿错的情况下，她崩溃了，居然哭着问我能不能重新做一份检查。
她说自己把测试题都记住了，她必须证明自己没病，她一定要去律所实习。
我明确地拒绝了她。
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胜任律师一职，甚至再发展下去，别说工作，她的生活都会出问题，必须接受治疗。
而且，从现在开始，我要她“忘记”我们彼此曾是朋友，明确医患关系，不然，连我也没法帮她。
其实以我的身份，是不适合直接为苗思筝诊疗的，但我和赵老师商量了一下，考虑到苗思筝情况比较特殊，又了解心理学，可能对精神科的咨询和治疗存在天然的防备，反倒影响效果。加之就算是我主治，也有赵老师督导，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因此便破例由我初诊。
联想到苗思筝几近病态的嫉恶如仇，我隐隐意识到，父亲的死一定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为了治疗，这次，我只能主动揭开苗思筝心里的伤疤。
我必须找到苗思筝心里的黑洞，疗愈她的心理阴影。
在我的劝说下，苗思筝终于接受现实，我们开始了第一次谈话。
苗思筝的初诊表，为了方便阅读，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的表格里
来访者初诊表 | ||
姓名：苗思筝 | 年龄：22 | 婚姻状况：未婚 |
职业：店员 | 工作单位：某便利店 | |
首次咨询时间：2014年4月24日 | ||
症状： 长期抑郁，间或有躁郁行为，有加重迹象，双向情感障碍 | ||
家庭状况： 父亲去世，母亲常年住院 | ||
备注： 初步判断，相比抑郁情绪，来访躁狂倾向严重，对正义感存在严重偏执，特殊情况下，暴力行为疑似不受主观控制。 | ||
部分咨询录音： 咨询师（以下简称“徐”）：我听你说过想重启父亲的警号，如果你愿意，可以给我讲讲他的事吗？ 苗思筝（以下简称“苗”）：当然，毕竟我从小就是在我爸的熏陶下长大的。 徐：但我观察到，你对正义的执念似乎特别深。 苗：因为我爸是在我眼前被杀的。 徐：抱歉提起这件事。你愿意告诉我那天的情况吗？ 苗：我爸被杀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那天晚自习结束，我爸接我放学，回去的路上，我们听到有人抢劫…… （患者陷入沉默，我试图转换话题，观察到来访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徐：还好吗？实在太难受就不要去回忆了。 苗：我没事，这些都过去了，我可以…… （患者再次陷入沉默） 苗：听到有人抢劫，我爸就追上去了，他让我在原地不要动，他马上就回来。 苗：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前面有人大喊，捅人了，我很害怕，赶紧跑过去，那里已经围了好多人了，我看到我爸躺在地上，满地都是血，我爸怀里还抱着一个被扯坏的女式包，我……我觉得这是我的错。 徐：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错的是那个抢劫犯。 苗：不是的，如果我没有听我爸的话，我和他一起去抓犯人，或许我可以帮忙的。我从小就学了散打，我肯定帮得上的忙的！ 徐：可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孩子呀。 苗：你错了，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无关，社会才会变得越来越坏。 徐：你前面说，父亲中刀时，身边围了很多人？ 苗：对。他们就那么看着我爸爸抓人，一个帮忙的都没有，他们都是坏人！ …… |
苗思筝低下头不说话了，我看到一滴眼泪掉在桌子上，然后，她很羞愧的把脸埋在双臂间，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是，我恨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所以我发誓绝不做那样的人，但我更恨的，还是作恶者本身。”
再次抬头，苗思筝眼圈通红，“我爸被捅了三刀，三刀都扎穿了肺叶，他不是被捅死的，他是活活憋死的。你见过一个人被憋死吗？晓晓，你听过那种呼吸声多可怕吗？”
苗思筝说，父亲是名老警察，是真正意义的身经百战。
他无数次出生入死抓捕过凶犯，因为带着警察的光环，她小时候甚至觉得父亲是超人一样的存在，无论经历多危险的情况都能化险为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心安理得地站在那等我爸回来！就是因为这样，那些围观的人在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还在说，听到我爸喊自己是警察，他们以为警察一定能抓到抢劫犯，就没有上去帮忙！”
但是，直到父亲去世那天，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和普通人一样脆弱。
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轻，轻到比不过那把杀人的水果刀。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谈话，我绝对想不到，苗思筝居然亲眼目睹了父亲因公殉职的画面。
回想起苗思筝嘻嘻哈哈的乐天派性格，我也更替她感到难过，也许是这场景离我的生活太远，简直像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画面，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的嫉恶如仇，她执拗的正义感，完全能说得通了。
找到问题所在，治疗方法就清晰很多，我安慰她，不能以未发生的情况去反驳当下的现实，一条路是错的，不代表另一条路一定对，或许她那天贸然冲上去，抢劫犯杀红了眼，也会伤害她。
更不要再去想，如果当时我如何如何，就能改变什么，因为这世上没有如果。
既然现实已经如此，就要积极去面对，我说，你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我俩聊了很多，苗思筝的情绪也渐渐稳定，谈话到了最后，我问起她两年前为什么抑郁，苗思筝说，那年母亲突发脑梗，因为抢救不及时，成了植物人，自己可能压力太大了，才会突然抑郁。
她一直很积极地找各种方法疗愈自己，甚至买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没想到反而给自己治得走火入魔了。
我给苗思筝开了药，告诉她每周复查，不要把悲观情绪藏在心里，更不要再想着朋友之间不能传递负面情绪，因为我们现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把她治好，就是我的首要任务。
苗思筝也说，她会接受系统的治疗，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可是到了第二周本该复诊的日子，苗思筝没有来。
我给她打电话，可电话那边，回应我的只有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就在我对着日历掰手指头，查苗思筝多长时间没出现时，我接到了那通电话。
——“我要杀了他们！”
5
出租车刚到苗思筝家楼下还没停稳，苗思筝就把电话挂了。
我下车冲进单元楼，狂摁电梯下降键，这才发现右边的电梯居然故障了，左边的电梯则一直停在十楼的位置，根本没有下行的意思。
有的时候越着急越容易碰到这种人
我记得苗思筝家住二十一楼，不坐电梯的话……
人命关天，等不及了，真出点啥事咋办！
我冲进安全通道，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心朝二十一楼飞奔而上。
我一边在楼梯狂奔，一边在心里骂娘，到底是谁在十楼占用电梯？真要命啊！等我先救下苗思筝，必须找到占用电梯的人，就算请假我都得骂他一顿！太没素质了！
一口气儿冲到十楼，我脚都软了，趁着喘口气儿的工夫，我扶着安全通道的门看向十楼电梯，这一看可把我吓坏了。
只见苗思筝提着把菜刀，披头散发、面无表情的站在两扇电梯门中间，因为检查到异物堵门，电梯发出机械的“滴、滴”声，两扇电梯门一关一合，在昏暗的感应灯下反复抽动。
一点不夸张，这画面诡异到让我怀疑自己误入了什么恐怖片。
苗思筝目光呆滞，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出现，我也顾不上危险了，趁她精神恍惚，冲上去一把抢下菜刀，又怕她把刀抢回来，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菜刀扔进安全通道，伴随菜刀落地一声脆响，我飞速把她推进电梯，狂按关门键。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她。
苗思筝一言不发，麻木的靠着电梯一侧，我仔细一看，她身上的衣服脏的不得了，显然几天没换洗过了，脸也油乎乎的，大约也好几天没洗过，原本笑眯眯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现在下面挂着两个又黑又厚的眼袋，眼白里充满红血丝，连瞳孔都不聚焦了。
“咱们才一周多没见，这是怎么了！”
看她这么狼狈，又心疼又担忧，急得我冲她大喊：“苗思筝，你说话啊！我们不是朋友吗？有什么事儿不能和我说！”
电梯在二十一楼停下了。
“朋友”二字，仿佛一下打到了苗思筝的痛觉神经，她终于扭过头看向我，眼泪扑簌簌往地上砸。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僵硬地走出电梯，她家门大敞着，我把苗思筝推进去，然后赶紧把门关好，怕她再一冲动跑出去。
一转头，只见客厅里洒了一地的书，什么《心理学与生活》《幻想即现实》《社会心理学》《爱的艺术》……满地全是和心理学有关的图书。
书都是很好的书
苗思筝坐在杂乱的图书中间，指着其中一本冲我说：“晓晓，这上面写的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病，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胡乱的捡起一本，粗暴的扯碎，然后又抓起另一本，把书扯碎了就撕书页，每一下都仿佛带着极强的愤怒和恨意。
到最后，她抓起满地的碎纸朝空中胡乱的砸去，大喊：“这些书里写的都是谎话！它只会教我原谅！没有一页！没有一页写着如何让坏人付出代价！
“为什么人会作恶？不是恶有恶报吗？为什么有些恶连法律都不能制裁？”
她大声地控诉——小偷不该打吗？今天敢偷明天就敢抢！校园暴力不该打吗？人到底坏到什么程度，敢知法犯法，敢在派出所附近威胁、殴打别人？就因为自己是未成年人，感觉没人能管得了他们是吗？不以暴制暴，难道要看受害人受不了霸凌最后自杀？
还有那个色狼，打他怎么了？谁知道他下一步是不是会去强奸？赌生盗，奸生杀！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杀人！
最后，她质问我，晓晓，你是不是觉得我打马佳瑞给你添了麻烦？
没等我开口，苗思筝继续说，“不用和我解释，你那天的表情已经回答我了。可我不理解啊晓晓，我是在帮你啊，那个变态跟踪你骚扰你，他在伤害你！
“明明我每天都在做好事，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有病啊？连你都要给我治病，你也觉得我有病！”
心理学的伦理准则有要求，作为精神科医生，要避免与来访者产生双重关系或多重关系，也就是不能给朋友或亲属等熟人做治疗。
以前我只是听老师说，然后机械地执行这条准则，所以我会反复和苗思筝强调，忘记我们的朋友关系。
但此时此刻，看到苗思筝如此痛苦的表情，我懂了，作为她的朋友，我根本无法控制与她共情。
我太后悔了，根本不该抱着侥幸心理，应该直接让赵老师诊治，我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她，或许她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痛苦。
我侧过头飞速擦去眼泪，努力不让苗思筝察觉我的情绪。
她双眼空洞地说个不停。
今天我终于想通了，对于作恶的人，光靠打根本不够，只有以暴制暴才能改变这一切，只有靠鲜血把恶掐灭在萌芽里，让大家连一丝恶念都不敢有，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好，如果早这样做，我爸和我妈就不会死了。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电视柜上苗母的遗像，因为是斜着摆放的，刚进门时我根本没注意到。
看来这就是苗思筝情绪爆发的导火索，意识到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失控，我偷偷发短信联系了赵老师，苗思筝必须强制送医，还有，快点帮我报警。
苗思筝说，自己的父亲死于抢劫犯穷途末路的大恶，自己的母亲死于邻居一己私利的小恶，没想到命运如此戏耍她，让她一次次承受这种痛苦。
她愤恨的咒骂着，如果不是因为十楼那一家人，母亲根本不会死！
她母亲突发脑梗那天，她第一时间就打了急救电话，右边的电梯故障一直没有维修，而左边的电梯因为十楼乔迁，被占用了。
就像今天我面临的情况一样。
救护车到了楼下，医护人员却上不来，她只能背着病危的母亲从二十一楼走下去，最后她母亲错过了黄金抢救期。
“晓晓，你知道最恶心的是什么吗？是我背着我妈路过十楼，听到他们家一边占用电梯搬家，一边庆贺乔迁之喜！庆祝他们终于在北京买了房子！”
事后，她把十楼那户人家，还有物业一起告上法庭，却只拿到了几万元赔偿，法院判定仅涉及道德层面的赔偿，被告不构成法律层面的犯罪。
“我要的不是钱，是公道！我要当律师，就是因为我要起诉他们，我要亲自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之后，苗思筝陷入抑郁，一次次在自责和抑郁中挣扎，努力的自我拯救，直到前天，母亲去世了，苗思筝处理完后事，抱着遗像回到家里，刚好在电梯里遇上十楼那户夫妻。
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夫妻俩鄙夷的看着苗思筝，下电梯后居然偷偷嚼舌根，说偏赶上预产期看见遗像，晦气！
——“为什么他们没有任何负罪感？”
——“为什么法律没让他们付出代价？”
——“作恶就是作恶，作恶就要被审判，什么叫道德层面的赔偿？”
精神刺激一层一层加深，使她濒临崩溃，她反复翻看那些心理学书籍，努力的调整自己，可是没有用，在她眼里，书是骗人的，是麻醉剂，心理学是骗人的，她甚至觉得法律也是骗人的！
此刻，看着苗思筝怨恨的眼神，看到她再次冲向厨房抄起水果刀，我意识到，她已经完全疯了。
万幸的是，此刻，赵老师带着警察和医生们赶到了。
苗思筝被强制送往医院就医，经赵老师重新诊断，确认她的双相病情已发展为严重的躁狂发作，被强制住院治疗。
在她住院后，我常常去看她，随着治疗深入，她的精神状态在不断转好。
几周后查房结束，病房的小护士跟我说，苗思筝最近在自学医科，我觉得有意思，就拉着小护士问了问，基本上是我们在学校学的临床课程，比如《药理学》和《病理学》。
这个小护士冲我眨眨眼，晓晓，你觉得不觉得，小苗像在叠buff，又懂法，还会散打，再学一些医学知识，等她控制好病情，那不得成个女超人啊！
我被小护士逗得哈哈大笑，默默在心里祝愿苗思筝早点好起来。
后记
双相情感障碍，只是一种情绪的洪水，来时汹涌，退后又寂静。
但这并不意味着苗思筝的命运被疾病判决了。
真正的勇敢，不是从未失控，而是跌倒之后，还愿意理解自己、修复自己。
苗思筝的治疗，代表了她另一种形式的起点。
作者：徐晓
本故事整理者：刘栎山 责编：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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