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第三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坐在椅子上,戴上耳麦,将探头传感器夹在左手拇指上。屏幕是黑的,显得十分深邃,屏幕下方有一些按钮和指示灯,有点像电台主持。这是第二次坐在这儿,马洛已有经验,他将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支在扶手上。他喜欢这个姿势,有点推心置腹或促膝长谈的意思。尔后,他抬起手,轻咳了下,屏幕上立即出现几粒光斑,当进入叙述状态时,光斑便变得密集,闪烁,流动。由于屏幕的透视效果,眼前如同一条向前跑动的履带,又像是银河,星星点点。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的织布机,梭子左右来回,花纹随布匹一点点出现。
他觉得自己也是织布机,每说一句话,都变成向前伸展的布匹。
光斑在布匹上跳动,如同无数的小蝌蚪。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光斑发呆,有一瞬间,他突然停止叙述,恍惚又回到1991年秋天的黄昏,沙丘延绵,重重叠叠。这是他进入沙漠的第三天,体力消耗太大,整个人处于虚脱状态,沙丘上歪歪斜斜的脚印,恍惚水波。他弯下腰,用手舀“水”,“水”从指缝悉悉索索溜走,于是干脆趴在地上,直到嘴里糊满热烫烫的沙子,才觉醒过来。烈日炙烤,大地灼烫,在黄昏中沉睡的沙丘,永恒与无极般宁静。
马洛长长舒了口气,觉得刚刚的叙述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有点颠三倒四。这没关系。第三个黄昏录入完,他瘫坐在椅子上,筋疲力尽,光斑还在跳动,慢慢向远处跑去,淡出屏幕。
从椅子上起来,工作人员送来水和毛巾,他擦了擦汗,走出门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对开门,出了门,便是马路。
他没有坐车,而是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刚刚的叙述似乎搜刮尽了所有力气。
2
1981年之前的马洛叫王之源,1991年后,改名马洛。1981年至1991年,马洛只有代号。
1981年,马洛20岁,和他母亲住在离仙城不远的汉镇上,他们是十一年前搬来的,准确地说,是随母亲改嫁。继父比母亲大十八岁,是个跛子,也是酒鬼,在玩具福利厂做流水线工人。马洛不知道母亲看中继父什么,大概是他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吧。
继父长得丑,眼睛大而外凸,给人一副对什么都很惊讶又不屑的表情。嘴唇常年都是黑色,像刚吃完桑葚,牙也是黑的,年轻时磕掉了两颗,一直没有补上,露出一小截罩着口水的亮盈盈舌头。马洛小时候最讨厌继父的这张嘴,除了睡觉时它从不闲着,吃饭,喝酒,以及咒骂。缺牙并不影响继父喝酒和骂人,对于相貌,他似乎已经放弃采取任何补救措施。而母亲长得很周正,甚至可以用如花似玉来形容。继父比母亲矮一个头,并且越来越矮,好像地心引力在他一个人身上加重了。母亲很害怕继父,至少马洛这么认为,每次被父亲辱骂时,她从不还嘴,躲到一边捂着脸哭。
母亲和继父一直没有孩子,不知道是母亲不愿生还是生不出,有几年,继父酗酒很凶,每次醉醺醺回来都要对母亲拳打脚踢,一开始,马洛只会抱着母亲哭,或者用身体护着母亲,后来有一次,他突然从地上操起一块板砖堵到继父跟前。几个人都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包括马洛自己。短暂的沉默后,继父问道,你想干嘛?你要干嘛?
我要杀了你。马洛喘着粗气,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说完,他并未真的动手,而是被母亲拉到了一边。
这一年马洛十四岁,窜了个儿,像个小大人了。那之后,继父在外喝酒时总要把马洛要杀他的话搬出来,妈的,小野种,小赤佬,继父张着缺牙的黑嘴逢人便说,嘿,他要杀我呢——
十八岁那年,马洛高中毕业,没有继续读书,而是跟镇上的人去建筑工地,他学的是瓦工,墙砌得好,不需要弹线也能横平竖直。三年后第一次回来,俨然是个小伙子了,他身子颀长,皮肤黝黑,胳膊上有两块红薯一样结实的肌肉。
那年春节前,马洛从窑厂买来一车红砖,想赶在小年夜前给家里砌上院墙。院墙很高,有两个大门垛,据说门垛有一米见方。
十年后,也就是1991年,马洛再次回到汉镇,那时母亲和继父早就不在了,房顶塌了个大洞,椽子和屋脊成了鸟的栖居地,但院墙还在,除了一米见方的门垛被敲掉了,其他墙体都完好如初,牢固地逶迤在屋子四周。
门垛只剩下根基,敲掉的乱砖散落着,未被人偷走,砖缝里长出一簇簇巴泥草和风信子,很招摇。马洛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砌两个如此粗壮的门垛,是显得阔气?霸道?还是什么?他记得村里人谈论这个门垛时,打了个比方,马洛至今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时的颤栗。人们说,真像两口竖起的棺材。
3
屏幕显示:第四个黄昏。
马洛在椅子上坐好,一切就绪,他吐了口气,光斑在屏幕上一闪,像黑暗河面上的鱼跃。他像往常那样将身体前倾着,仿佛黑暗中有个人要开始聆听。
沙漠里的第四个黄昏。关于落日。很圆。这是马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广博的圆,他的目光沿着圆周划过一圈。太阳失去白天的热度,不再是白炽的,而是红润,这是目之所及除沙漠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太阳慢慢下坠,像薄薄的纸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甚至毫无察觉地插入远处的沙丘之中。
马洛愈发感到精疲力竭,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需要从身体里剥脱出来。他调整了坐姿,身体像被什么牵引着躬向前方,有一刻,马洛觉得自己是一只蜘蛛,或一只蚕,慢慢吐丝,在前方织成布匹。他的语速,情绪,脑波,心律,以及身体里瞬间的细胞分裂和重组都会转化成眼前的光斑,再通过一部叫AkCI的机器,提炼出场景数字代码,利用光波干涉法同时记录物光波的振幅和相位的原理,在三维空间里投射出黄昏的三维立体影像。
——这些是黄昏博物馆的人对他说的,他并不太懂,也不需要懂,他只关心自己那七个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黄昏”,当然,很多地方已经忘记,他的记忆越来越差,像沙漏一样慢慢流失。不过,这没关系,在录入过程中会进行修复,像对待拼图缺失的那一小片,对四周的线条、图像以及色彩进行计算,填补上最准确的过渡部分。或许,这一点正是马洛此刻坐在这儿的原因之一。
他从椅子上下来,大汗淋漓,在窗口站了会儿。外面什么也看不清,这是由高标号混凝土和净化板建成的房子,圆形顶棚是用驳接爪固定的双层夹胶钢化玻璃,如果在夜晚,透过玻璃顶可以看见月亮或星星;如果是在黄昏,玻璃则具有镜面作用,将夕阳以及四周的树影反射在弧形顶棚上,马洛好几次在叙述过程中停顿下来,仰着脑袋出神地看着夕阳。
完成录入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像一名游客一样在黄昏博物馆里慢慢观看。
黄昏博物馆,这是一个新鲜的词,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下。他曾去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那些被称为商场的大楼却不见购物店,倒是各种体验馆,互动展厅,沉浸式影院,等等,这一切对他来说多么陌生,世界在飞速前进,日新月异,而他却像个逆行的人。
他住在城市之郊的一个小角落里,生活简朴,如果不是必要的添置食物,他很少出门。黄昏博物馆也建在仙城郊区,好像有意要避开嘈杂的人群。他记得第一次看见黄昏博物馆时,也正是在黄昏,鹅黄的光在墙壁上如水般流淌,马洛好像受了什么蛊惑,走了进来。
黄昏是对白日的救赎!——他记得贴在墙上的那句标语。他久久地立在那儿,好像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打动了,眼泪在纵横交错的脸上铺陈出一片水光。他逐渐喜欢这里,尽管回忆有时令他格外痛苦。
海上的黄昏,草原上的黄昏,山顶上的黄昏,海底的黄昏……每个黄昏下面都有捐赠者的名字,马洛的除外。到目前为止,博物馆共收藏了一百八十块黄昏——工作人员用了一个量词“块”,这是采用最先进的沉浸式交互感知技术——马洛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如此迷恋黄昏这一时刻和这一时刻的光影构成的特定场景。用他们的话说,是对黄昏重要价值的重塑。那些在黄昏光线里移动的尘屑,在金色的光线中舞蹈,它们的舞蹈就是我们的舞蹈,而我们鲜少用心倾听我们内在的音乐,鲜少随它起舞。黄昏总是被赋予了迟暮或者行将就木的含义,而被我们略过了黄昏里固有的意境与将会带来的感受。当然,黄昏也是一天中非常奇妙的部分,它连接着白天和黑夜,却不同于白天黑夜,更不同于清晨,黄昏充满诗意却稍纵即逝,它是生命的某种隐喻——
他走到自己的“第一个黄昏”前,“黄昏”早已修复完好,正在展出。
参观者在“沙漠黄昏”里慢慢走动,沙漠的辽阔不同于草原,也不同于大海,它的无边无际带着一种绝望。沉浸在“沙漠黄昏”中的人有时蹲下来,似乎要触摸地上的细沙,手指轻轻捻着,又合拢,宛若要将沙子努力握进手心;也有人将两只手抬起来,在眉骨的地方搭成凉棚,一定是黄昏的阳光刺到他们眼睛了,虽然光线柔和了很多,但是突然面对时,仍被低垂的阳光撞个满怀。人们怔怔地立着,仿佛感知到什么,又或者受到某种启发,他们的神情黯淡抑或嘴角上扬,每个动作都因为黄昏这一时刻而变得神圣和哀恸。
马洛也戴上功能眼镜,顿时,眼睛潮湿了,虽然展览出的黄昏只有场景,没有人物,但马洛知道在这场景下发生的细节。他触景生情了,仿佛又回到1991年,塔克拉玛干的黄昏,沙漠的辽远和苍凉让他感到自由与恐慌。泪水沿着镜框流出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更不会知道这个离他们不远的花甲老人,正是这块黄昏的捐赠者。
4
1981年至1991年的马洛,代号是D191,为莎车监狱D区囚犯。罪行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法官在判决书上说他罪行重大,死有余辜。的确如此,他杀死了他的继父,手段凶残,并将尸体砌进了墙中,也就是那个如同站立棺材的门垛里。如果谁还能记得那一天的《仙城日报》,有关马洛的判决当时是地方报纸的头条新闻,与美国第40任总统里根遇刺、世界最大的巡洋战舰“基洛夫号”试航、南斯拉夫一客机撞山坠毁178人丧生等新闻出现在同一版面上。不过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
马洛没料到自己那么快被捕,在仙城监狱服刑一年半后,1983年冬天,马洛和另外600名囚犯一起,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押送登上专列,一路西去,前往莎车监狱。
莎车监狱位于西南边陲,昆仑山北麓,帕米尔高原南侧,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西部地带。服刑的前三年,马洛一直为自己申诉。说实话,监狱里每个犯人都声称自己是无辜的,被冤枉的,他们只是碰上了铁石心肠的法官、无能的律师和刑讯逼供的警察。
马洛内向,乖僻,不苟言笑,喜欢读书,即使同一个监区的人都很少听到他说话。和别的囚犯相比,马洛显得过于文静了。刚来的那两年也没少挨揍,但马洛从不还手,像个文弱书生一样隐忍着。后来,他三番五次写申请,希望调到伙房和储藏室干活,那里接触的人少,劳动也少,当然,最主要的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用来看书。
莎车监狱每年都有囚犯逃跑的事发生,一般利用去戈壁开荒伺机逃脱,但周围分布着武警站岗,戈壁平坦辽阔,一览无遗。逃犯几乎是昼伏夜出,天黑之后又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囚犯跑出去一两个礼拜了,以为跑了很远很远也有因为淘宝都是。昼伏夜出,天黑以后就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人跑出去一两个星期了,以为跑出很远很远呢,结果早晨醒来居然又听到犯人的粗糙声和口令声,一看原来又跑到自家监狱门口了。所以。从莎车农场。逃跑。的机会很少。马诺有很多可以逃跑的机会。她的安分守己和文静获得预警的信任。甚至有一次得到一次到巴扎购物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马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后半辈子。留在这儿。马洛逃跑了,马洛越狱了。当他的越狱方式。比大家。的知识。十分令人震惊。也有因为淘宝都是。昼伏夜出,天黑以后就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人跑出去一两个星期了,以为跑出很远很远呢,结果早晨醒来居然又听到犯人的粗糙声和口令声,一看原来又跑到自家监狱门口了。所以。从莎车农场。逃跑。的机会很少。马诺有很多可以逃跑的机会。她的安分守己和文静获得预警的信任。甚至有一次得到一次到巴扎购物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马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后半辈子。留在这儿。马洛逃跑了,马洛越狱了。当他的越狱方式。比大家。的知识。十分令人震惊。也有因为淘宝都是。昼伏夜出,天黑以后就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人跑出去一两个星期了,以为跑出很远很远呢,结果早晨醒来居然又听到犯人的粗糙声和口令声,一看原来又跑到自家监狱门口了。所以。从莎车农场。逃跑。的机会很少。马诺有很多可以逃跑的机会。她的安分守己和文静获得预警的信任。甚至有一次得到一次到巴扎购物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马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后半辈子。留在这儿。马洛逃跑了,马洛越狱了。当他的越狱方式。比大家。的知识。十分令人震惊。,结果天亮以后居然又听到犯人的出操声和口令声,原来又跑回监狱门口了。
也不是说没有更好的逃跑机会了,比如去巴扎购物。
马洛的文静和安分守己获得了狱警们一致的信任,常常得到和狱警去一百公里外的巴扎购物的机会,但他却老老实实回来了,从没有他逃跑。当所有人都认定马洛已经心甘情愿在监狱度过自己后半辈子时,马洛却越狱了。
那是1991年秋天,马洛入狱第十年,他越狱的方式是挖地道,与几年后一部被人津津乐道的电影里描述的一样,只是电影里主人翁用了二十年,而马洛只用了十年。他从伙房的柴堆下打洞进入隔壁空监舍,再挖八百多米地道直通监区围墙外。
马洛是在第二天凌晨逃出莎车监狱的,当然,他没有像电影里主人翁那样对着天空张开手臂,而是在一堆梭梭柴里一动不动藏了两夜三天。以他打探来的信息,一旦有囚犯逃跑,立即会有狱警和武警进行追捕,武警们会在深入沙漠两三公里处停止,守上两三天便撤岗,因为再往沙漠里走就会十分危险,极大程度是迷路、饿死或渴死。
估计追捕的武警该撤岗了,马洛才从隐秘的柴堆里小心翼翼走出来。
监狱通向外界唯一一条公路在北面;西面则是边境;往南,几百公里外是哈拉斯坦河。马洛没有选择边境的方向和容易暴露目标的公路,他决定铤而走险向东南方向前进。
5也有因为淘宝都是。昼伏夜出,天黑以后就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人跑出去一两个星期了,以为跑出很远很远呢,结果早晨醒来居然又听到犯人的粗糙声和口令声,一看原来又跑到自家监狱门口了。所以。从莎车农场。逃跑。的机会很少。马诺有很多可以逃跑的机会。她的安分守己和文静获得预警的信任。甚至有一次得到一次到巴扎购物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马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后半辈子。留在这儿。马洛逃跑了,马洛越狱了。当他的越狱方式。比大家。的知识。十分令人震惊。昼伏夜出,天黑以后就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人跑出去一两个星期了,以为跑出很远很远呢,结果早晨醒来居然又听到犯人的粗糙声和口令声,一看原来又跑到自家监狱门口了。所以。从莎车农场。逃跑。的机会很少。
每次从黄昏博物馆回来,马洛都要在小阁楼里躺一阵,仿佛记忆是流动的液体,只有静止不动,才不使它们流失。黄昏博物馆原本与他约定的每个礼拜录入一次,七个黄昏,正好七七四十九天。但马洛觉得时间太长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他想更快完成,所以,现在每隔四天马洛就要过去一趟。
他记得录入第一个黄昏时,自己在椅子上瘫坐了很久,光斑闪烁,由光斑织成的“布匹”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修复的缘故,那一天的记忆变得愈发清晰——他从梭梭柴里走出来,远处不再有围墙遮挡,天地辽阔,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气息。凌晨,东方露出书本上所描写的那种鱼肚白,他确定好方向,头也不回地往东南角走去。
马洛行走了很久,当他再一次回头看向监狱方向时,心里一惊——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一个小黑点。他盯着黑点琢磨半晌,一边琢磨一边倒退着前进,他不敢停下脚步。当断定那个黑点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只动物而是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由此说明,那个人与他的距离正在缩短。马洛再一次地警觉,他不能确定那个人是狱警还是附近村庄赶路的人(后一种可能性很小),抑或,是个和他一样越狱的囚犯。不过,他认为囚犯的可能性大过狱警,因为追捕他的狱警不会是形单影只。
马洛脑海里顿时按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要不要等一等,在沙漠里结伴而行是最好不过的了。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已。
整整一个下午,马洛都没有甩掉这个人,他感到精疲力竭。辽阔的沙漠,却无藏身之地,没法为自己找到遮挡物,更不可能将自己埋进沙地。
当马洛断定追赶他的是一名狱警时,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他实在太累了,两条腿早已失去知觉,机械地、一点点地向前挪移。
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吊在西边,似乎稍不留神便会跌入沙丘之中。他不知道这个狱警怎么有这么多的力气。若干年后的今天,马洛已经记不清那一天狱警是骑着马,骑着骆驼,还是步行过来的,当他的记忆再次连接上去时,已是被对方摁在沙堆里了。
马洛的脸几乎埋进灼烫的沙里。好在对方没有枪,也没有刀,有的只是所剩无几的蛮劲。
你往哪儿逃,狱警说。这不是问句,而是俘获之后的一种得意,他用膝盖抵住马洛的后背。马洛想喘气,但鼻子、嘴里、耳朵里,都塞满了细沙。
D191。他说出马洛的编号。这是要逃跑吗?呵呵,逃不掉的,他又说了几句。
马洛发现对方每个字之间会有一阵粗重的呼吸,可见力气在他身体里的荒芜。他就这样摁着马洛,没有多余力气来进行下一个动作。
马洛没有反抗,他太累了,整整一天都在赶路。他知道与对方这样耗着也并非下策,因为对方没有枪,没有办法将他押回监狱,除非干掉自己……
这时,狱警开始解马洛身上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差点被水里的腥味呛住,他将水壶口扣好,打算系在自己腰上。这是马洛逃跑前精心准备的,用羊肚子做成,装满水后呈水滴型,很结实,储水量大。藏在柴堆里的三天三夜,马洛只喝了一点点,考虑到沙漠里的逃亡,他必须计划喝水。
马洛趁对方给羊皮绳打结的空挡,上身猛地一挺,手臂撑住,再用力一个翻转,钩住对方右腿。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当他听到水顺着对方喉咙咕咕下坠的时候,无比愤怒。他等他将壶口扣好,不至于让水流失,再进行反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像两片软当当的膏药扭抱着又支楞着,从坡上一直滚到谷底,沙地软软的,像海绵,吸走他们的力气。此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得很,最好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掉对方!
6
狱警是一年前从皮恰卡监狱调来的,暂且叫他阿里吧。马洛见过他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礼拜前的中秋活动中,阿里和另外三名狱警负责维持D监区秩序。
阿里三十多岁,和马洛差不多年纪,平头,国字脸,算不上英俊,却也轮廓分明。身材高挑,眉毛压得很低,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有种坚定和单纯的混合神情。他一个月前去皮恰卡监狱,在路上救了一只受伤的野骆驼,骆驼只有三四个月的样子,他把它带回监狱饲养起来。马洛从梭梭柴堆里跑出来的那天,骆驼也不见了,天微微亮阿里在监狱方圆几里外寻找时,突然发现远处的小黑点,阿里把将要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马洛当作他的小骆驼了。
现在阿里坐在离马洛七八丈开外的沙丘上,看着西边暗沉的天空发呆,夕阳已急不可耐地坠入地下,沙漠由刚刚的金色变成深灰。太阳落山前他们一直扭打在一起,像两块磁铁,一会儿被推出去,一会儿又吸到一起。马洛的牙掉了一颗,和满嘴的沙子一同被吐出来。阿里的耳朵撕开一口子,马洛咬的。他们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在对方身上发挥更大作用。
一个要往监狱方向,一个要往哈拉斯坦河方向;一个要逃离,一个要将另一个押回监狱。
太阳隐去的刹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西边,身体里的那股劲泄了。他们都知道,夜晚的到来将意味着什么。
黑暗仿佛是轰然倒塌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为了不至于迷路,他们都不再前进,蜷在沙丘底下。白天炙热的沙地,现在透着阵阵寒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搜刮身体里残余的温度。
他们都不敢入睡,任何短暂的睡眠都带有极大危险。马洛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阿里,他想起天黑之前看见他独坐在沙丘上,脖梗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倔强。马洛不知道还有谁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张脸上。他觉得自己遇到对手了。
与此同时,阿里的目光也落在他眼皮底下的马洛身上,黑暗中虽只看得见笼统的一团,但那团浓浓黑色分明是坚硬的,好像内部支楞着无数棱角。莎车监狱里马洛大概是第一个留给阿里深刻印象的人,他身子瘦长,脑袋习惯性耷着,下巴和前胸之间形成一个锐角。打个比方吧,就像霜打过的茄子。阿里觉得马洛并不好对付,蔫茄子似的身体里藏着一股狠劲。
亥时过后,云层薄了,天上竟出现了一两粒星星,阿里觉得自己刚刚睡着了,被一个寒噤打醒,他慢慢挪移一下上半身,突然发现,几米外的那团黑色不见了,他迅速摸了摸水壶,幸好,还在。
他看看四周,黑暗一如既往。他不担心囚犯会逃走,因为在沙漠里没有水只会必死无疑。但是,这一夜,不太好对付。
阿里又打了个盹,当他再次醒来是在一股外力作用之下,他的脖子被勒住了。是马洛的衣服,从后面攻击,他无法还手。他挣扎着,脖子里越来越紧。他本能地用手抠进衣服,但是徒劳。脚下在打滑,沙子被踢得飞散。阿里的脸鼓胀起来,力气逐渐被抽空,身子越来越软。
突然,脖子里松开了,氧气像冲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涌入。他呛了几口,不住地咳嗽。马洛立在一侧,那件刚刚差点要了阿里命的衣服扔在了地上。
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你。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杀过人。马洛蹲下来喃喃着。你走吧,我不想杀你。他捂着脸说。
这时阿里反扑上去,拳头重重地砸中马洛,一边揍一边骂,你怎么不杀我了?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啊?啊?你不是想杀我吗?阿里歇斯底里地叫着,马洛并不还手,身体蜷成一团。
拳打脚踢了一阵,阿里停下来,拳头杵在空中,好像一个人的表演并不能使他尽兴。他知道如果自己杀了马洛,就能立功。当然,如果是马洛杀了他,马洛就可以逃掉。
你刚刚为什么不杀了我?半晌,阿里突然问道。
就像你没有杀掉我一样,马洛回答。
风无边无际,黑暗无边无际。
7
第五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坐在椅子上,一切就绪,他习惯性地将身子前倾,然后对着前方的黑暗长长舒了口气。像开场白。
第五个黄昏很漫长,仿佛是这辈子经历的最长黄昏,太阳一直悬吊在西边,忘了履行它的职责。这个黄昏里,不再赶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寻找水源。太阳的炙烤,人快虚脱了,羊肚子的水壶早就干瘪,被烈日晒得皱缩起来。蒸腾的热气呼吸进入身体,鼻腔,咽喉,胸腔,都是灼烫的。早在正午时分,就不得不停止赶路,在一个沙丘的下面(太阳的直射,没有任何背阴处)用手刨出一个二十公分深、人体长度的坑,将身子躺进去,稍息,脊背逐渐有了一丝凉意。在沙漠上,这是最好的降温方法,每挖下十五公分深,温度便能下降10度。
马洛躺在沙坑里,闭上眼睛,他第一次领教到沙漠的炎热,脚踝处早已烫出燎泡,眼睛红肿,眼珠像要爆出来。有一阵,马洛发觉沙漠呈银色,一些亮闪闪的物质隐藏其间。他想到了石英石,金子,当然,即使是钻石,马洛也不会为此停留。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第二个黄昏,那是唯一一天没有太阳的日子。前一夜他想逃走,因为水壶又折回来,他脱下衣服勒住阿里脖子,但在紧要关头松手了,他不想杀人。
你杀了你继父?他记得平息之后阿里在黑暗中问他。
不,不是我杀的。马洛回答。
你用撬棒敲碎了他脑袋?阿里继续追问。
没有,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有做。马洛大声反驳。
又将尸体砌进了砖墙?阿里步步逼近。
不是我,这一切都不是我干的,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但是,没有人相信。马洛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继父再坏也不至于该死,小的时候看父亲极不顺眼,打牌,打人,满口脏话,所以,每当继父暴打母亲时,他都想杀了他。不过,那只是一个少年说出的狠话。当自己长大,在外打工,却理解了继父的不容易,至少那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供他吃喝供他读书。
马洛缓慢地讲述着,他认为继父是被赌徒杀掉的,他的嘴实在太坏了,再加上放高利贷给那些赌徒们,要债手段心狠手辣,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但当时为了尽快结案,不管从作案手段,马洛的砌墙水平,还是继父每逢喝酒必说的那野种要杀了他,马洛都是最有嫌疑的人了。
一阵风从脑后刮来,马洛低下头,身上没有热气,他用下颌抵住膝盖。
这时,阿里将手中的水壶递给马洛,在马洛伸手接住时,水壶绳迅速绕住马洛手腕,再一个反身,绳子从马洛脖子将其手反锁。
马洛显然没有提防,眼睛上立即受了一拳。
你以为我信你了是吗?阿里吼叫着,蠢货,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怎么会信你,蠢货。
我……不……需要……你……相信,马洛断断续续地说,我……自己……
一拳又挥过来,中断了马洛说话。
绳子越勒越紧,马洛干呕着。突然,咯嗒一声,绳子断了。喘着了气的马洛并未还手,他蜷作一团,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叙述中。
拳头一次次砸来,一拳比一拳力气微薄。每一拳都用尽了阿里的力气,他分明感到,赤手空拳干掉一个人,非常不易。
你要逃跑,啊?要逃跑?啊?蠢货,挖十年地洞逃跑吗,啊,蠢货。阿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
马洛一动不动,像一堆烂泥任由对方踢打。
你为什么不还手?啊,你不是要逃跑吗?阿里怒了,他冲着黑暗咆哮。
我不想杀人,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想杀人。马洛的声音虚弱无力。
阿里挥着拳头骂道,你逃啊,你不是要逃跑吗?你干掉我啊——
马洛双肩抱着头,嘴里喃喃,我不会杀人的,我不会杀人的。
阿里停止挥拳,倒在沙子上,大口喘气。
你为什么不杀我?这次是马洛在问,你杀了我,至少可以立功。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可以逃跑。阿里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风贴着地面前行,万籁俱寂。
8
后半夜,阿里不再打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马洛,马洛也关注着阿里。他们既不前进,也不返回,没有星月的夜空无法辨别方向,走错一步,便谬以千里。
阿里感到饿了,肚子咕咕作响,上一顿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个小时,而这三十个小时里体力消耗极大。他翻了个身,将膝盖抵在腹部。他看着茫茫黑夜,突然想念那只走失的小骆驼了。那是只野双峰驼,驼峰比家骆驼的小而尖,躯体比家骆驼的细长,脚也略小。阿里发现它时,它正困于荆棘丛中,右后腿骨折。野双峰驼喜欢成对或结成小群,他猜不透小骆驼怎么就落单了。
这时,马洛突然向阿里走来,阿里立即调整姿势,他可不想再次被对方暗袭。马洛在离他三尺远处停下,扔来个东西,又转身回到原处。
是一条风干牛肉。阿里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肉味顺着嗓口率先到达胃囊,精神立马抖擞了。
他看看无尽的沙漠,又看看马洛。头顶乌云遮蔽,纱幔一样被风驱逐。
良久,阿里突然问马洛,家里还有人吗?
哦?马洛愣了一下,显然他正在走神。
我问家里还有人吗?
不知道。马洛回答。
没有联系吗?
之前有联系。
现在断了?
是,马洛顿了顿,补充说,最后一封信是1989年春天写来的。
谁写的?
我母亲。
她住在哪里?
镇上,镇上的疯人院,继父死后,母亲就半疯了。
疯了怎么写信?阿里问。
也有状态好的时候,马洛解释,他觉得母亲并没有疯,或许是以这样的方式不愿接受现实吧。他说坐牢的前几年,母亲还到处申诉,直到两年前,母亲的信断了。马洛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他递给阿里。
里面都是信?
都是我母亲的信,马洛补充道。
两年后就不再写信来了?
两年后,不再收到她的信。
这就是你逃亡的原因?阿里问。
马洛没回答,他说入狱的前几年自己一直在申诉,但毫无结果,在没有找到真正凶手之前,所有人都希望他坐牢,除了他母亲。继父的死亡和他的入狱,对母亲打击太大了。他没有机会见到母亲,没有机会亲口告诉她,她的儿子不是杀人犯。
马洛说母亲去县里申诉,不受理,又去省里申诉,仍然被拒之门外。有人劝母亲去信访办,或者去政府大院……能出的主意都出了一遍,母亲颠着小脚跑了很多地方,人家问一句,证据呢?你要提供证据。这句话把母亲问懵了,因为她申诉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相信儿子是杀人犯。
马洛躺在沙丘上,看着头顶的无尽虚空——十年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他们总喜欢问一句话,你改过自新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人愿意听真话,因为真话会让很多事情变得复杂,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你是第一个。
那一刻马洛没有将阿里当作一名狱警,这里没有围墙,没有制度,没有等级,在茫茫沙漠中,他们是两个相同的渺小生命而已。
沉默半晌,阿里开始说话,他说自己是一个孤儿,父母去世后就给邻居家放牛,白天躺在草地上看牛吃草,晚上睡在牛圈里听牛反刍,他没有朋友,牛是他的朋友。后来镇上人下来征兵,在村里来回播着喇叭,他也跟着人群后面跑。问当兵有没有吃的?跟他一起跑的人回答,当了兵,每顿可以吃到撑。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上了兵,入伍不久就被送去北方的森林,偌大的森林就他一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每个月配送物资的车辆进来,也只停留几十分钟,卸了货就走。三年后,退伍了,分配到皮恰卡监狱,每天站在警亭里看守,茫茫沙漠一眼望不到边,后来,再到莎车监狱,还是守着警亭,等调到D区监管时,他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于是,他又申请回到警亭,每天盯着空无一物的沙漠……阿里说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能逃脱这种荒凉的鬼地方。
夜越来越寒,风在沙丘上奔走,身体像坠入冰窖。天上出现了几粒星星,可以辩得方向。
阿里站起来,裹紧衣服。他提议继续赶路,这样呆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朝着东南方向前进,脚印在身后很快被风抚平。
我不是帮你逃跑,阿里突然说了一句,我只想活命,所以必须尽快走出沙漠,往前走,一天半就能到哈拉斯坦河。往回走,以现在的体力,至少两三天才能回到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