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新材料行业正在形成特有的商业模式，而且在全球都具有颠覆性。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苗诗雨
编辑｜张昊
头图摄影｜邓攀
两个月前，一则看来并不起眼的消息，在材料行业“炸了锅”。
湖南泽睿新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泽睿”）在一次国际性展会上展出了国内首款耐温超1800℃的第三代碳化硅纤维。
很多人对碳纤维并不陌生，这个当下最热门的新材料有“黑色黄金”“新材料之王”之称，被众多汽车、手机品牌当成新产品的核心卖点。而碳化硅纤维某种意义上是其“Pro版本”，很长一段时间，该技术为几家全球大公司高度保密。
因它理论上能扛住远比碳纤维高得多的温度，还不导电，国内只是知道被用在号称“制造业皇冠”的航空发动机上。在这个极端使用场景，碳化硅纤维相比现在的解决方案可以说是颠覆式替代。除此之外，少有公开信息。
“我们航天系统有一个公司副总说，碳化硅纤维和碳纤维未来会各占一半‘天下’。”泽睿创始人、首席科学家黄小忠教授说。行业使用较多的数据是，碳纤维全球市场规模将在今年突破200亿美元，而2030年将突破500亿美元。
价值数百亿美元级别的顶尖技术，被一家注册资本5000万元，甚至没有公开融资记录的湖南公司做出来了，这多少有些“魔幻”。直到7月，泽睿的这款产品通过了一些客户的专家组验收，评定结果显示，它完全满足制备航空发动机陶瓷基复合材料的极端性能需求。
碳化硅纤维的量产难度相比于碳纤维呈指数级上升。以至于2023年，黄小忠耗尽所有资金，几乎“手搓式”地拉出了国内第一条年产20吨的工程级别产线时，都并不明确这件事的机会。在此之前，他只见过国防科技大学那条500公斤的实验室级别产线。而碳纤维的产线早已从百吨级别卷到了1500吨级别，即便如此，它都还算“昂贵”的材料。
黄小忠 摄影：邓攀
材料行业预期极高的碳化硅纤维，是否真的有那么大的想象空间？这个问题，黄小忠这十几年里每天都要面对。
“冥冥之中，感觉好多次都是被推着走。”2007年，他离开国防科技大学，到中南大学任教时，最初只是想带带硕士生、做些研究。
哪怕因为碳化硅纤维这个课题拿到了中南大学自主科研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项目资金，他还是科研逻辑为主，“我甚至不太想做，因为做一个纤维出来太辛苦了。”
那时候，碳化硅纤维只在美国和日本的文献里出现过，用处不详，样品也拿不到。“这不像是国产替代的其他产品，至少还能看到怎么拆解。”黄小忠形容这件事的挑战就像是“把图纸给烧了”，尤其是碳化硅纤维是要从一种有机纤维做起，然后转无机，“你并不知道那个有机物是什么。”
技术封锁很严重。都到了2019年，黄小忠去法国参加一个行业会议，看到欧洲材料业同行向美国相关企业提出“放开”碳化硅纤维技术限制时，还都被直接拒绝，“他们很多是‘盟友’，彼此之间都如此封闭，更何况一个中国公司。”
黄小忠还算幸运，虽然“跌跌撞撞”，但整体进度不错，经历过数次改规划。从拿到第一笔融资之前，定的是要做10吨级别产线，直接升级到20吨。他现在瞄的是500吨到1000吨，“这可不能再用10年时间了，最好5年就干完。”
他在内部提出了一个概念：把价格降到1000元一公斤。到这个价格段，民用市场空间将完全被打开。据他介绍，美国公司的产品现在价格大致在1.5万美元一公斤，“这已经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了，所以我为什么总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产业。”
他深知自己的弱点，“我是大学教授出身，在社会经验方面是个‘空白’。”他只能要求自己“遥遥领先”，“只有碾压式的优势，我才能活下去。”
“跌跌撞撞”
黄小忠在国防科技大学时，他的博士生导师冯春祥教授就已经在研究碳化硅纤维了，冯在业内也被称为我国的“碳化硅纤维之父”。
到中南大学工作后，他跟湖南水口山矿务局讨论一个铍材料深加工的项目，期间提出了含铍掺杂纤维的研制，这是整个故事的起点。黄小忠因此启动了碳化硅纤维的研究，一做就是十几年。
当时西方科研界描述了两条技术路线，一条是更成熟的电子束辐照路线，还有一条就是黄小忠后来选择的掺杂路线。“那条路线基本上没人走，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就是太难了。”初期的大部分资金都来自于科研经费，他屡屡面对同行的质疑：你这个人太差了，用国家的钱做出了什么？
掺杂路线要在高温状态下引入空气，因此也要引入金属来抑制空气所带来的影响。而被更多企业采用的电子束辐照路线，更接近于在一个真空状态下。显然，黄小忠选择的路线如果成功，会极大降低对厂房生产环境条件的要求，且设备投资大幅降低，更加适合大规模连续化生产。这对应的是极其复杂的研发过程，因为加入了湿度、温度、杂质等非常多的变量，需要大量测试。
没任何现成的设备，黄小忠虽然在国防科技大学见过那条500公斤的实验线，但这不是他当时的主要课题，对具体设备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要做的那个“东西”由1000根500米长的纤维组成，每一根纤维直径是微米级别。
在那个阶段，很多条件看上去都无法跨越。比如电压的不稳定，直径微米级的产品，一秒钟连一厘米都做不出来，电压稍微波动就是致命影响。
好在当时他并没有被商业思维束缚，没想太多，决定先做起来。在完成了知识产权转移之后，2012年，他在自己的公司成立了碳化硅纤维事业部，开始了正式运营。
他一直保持着一个不大的团队，直到现在，带上工人也只有100多人。起初，他的规划并没有特别清楚，如今回想起来，幸亏找对了两个核心人物。
有一个机械行家，他不只是对产线有很强的规划能力，定制设计能力也很强。还有一个纺丝行家，需要将纤维纺成接近于丝织物的形态。黄小忠引入的这两个技术骨干有着丰富的实操经验，对整个流程都很熟悉。
不过大量工作都是在磨合，用他的话说，设备迭代了无数遍。而且过程中要考虑非常多细节，“稍微没想到，就得不到某种材料，跑掉了。”黄小忠说，好几次购置了一套设备，团队对设计非常满意，结果数据不好，还得重新再来。
“有一个员工快被折磨死了，每次反思感觉都很到位，缺点也找到了，问题分析得很明确，但一试，就是不行。”团队备受打击，黄小忠安慰他们：纺成了是意外，纺不成很正常。
“这事是要有情怀和目标的，钱拿得不多，又要吃最大的苦。”刚开始创业时，有员工的小孩才上小学，一直跟着黄小忠，现在小孩都上大学了，才终于看到曙光。
2015年，500公斤工程级别产线终于成功了，这已经是国内最先进的产线了，跟国防科技大学那条实验线不在一个等级上。
这阶段，他已经开始花自己的资金了。他的起步业务是隐身材料，也有几个股东。他那时没什么预算的概念，把公司利润都移到了碳化硅纤维项目上，股东有挺大的意见。
他一直扛到2017年，转机终于出现了。
在当年的世界发动机大会上，GE首次展示了其在航空发动机领域对碳化硅陶瓷复合材料的应用成果。GE称新材料相比传统金属材料，重量减轻约三分之二，同时可承受超过2000℃的高温。
这相当于“坐实”了这家美国公司相关行业要把碳化硅纤维用在航空领域，虽然在2015年国内就有了这个猜测。黄小忠说在会场内，GE高管甚至直接说，这将“摧毁一切耐热合金”。这个消息引发了相关部门和航天体系的重视，黄小忠必须加速了。
那条500公斤的产线，他向客户介绍过，并没有感受到那种强烈需求。他决定要做一条10吨的产线，这需要一大笔钱，这才开始想着对外融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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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
从没接触过风险投资机构，对资本也没什么概念，黄小忠甚至无法做出一份完美的商业计划书，只是做了个介绍。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隐身材料是这几年资本市场热门题材，他启动创业时，从几个私人股东那里拿了不到五千万元，就出让了超过一半的股份。
这个股权结构也极大影响了他的后续融资，几个股东并不想投资碳化硅纤维，也反对他继续融资。
本科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一次会议上，他被华中科技大学校领导引荐给了同为校友的龚虹嘉。后者是海康威视最早的投资人之一，成立的嘉道资本也以投硬科技著称。
龚虹嘉先后派了三个投资经理考察泽睿，都被否掉了。“这是国家的事情，为什么不是‘国家队’成功，而是你成功？”黄小忠不好回答。在那个当口，其实有对政策敏感的房地产老板，要投他几千万元，他坚持没要。用他的话说，“追求”了龚虹嘉两年，解决了诸如股权结构等诸多麻烦问题，最终还是赢得了信任。
拿到这笔钱之后，反而顺利了很多。20吨产线加速落地，更重要的是，泽睿的产线实现了从“半连续”到“连续”，相对于传统“间歇”式的产线，效率迎来一次巨大跨越。
团队磨合到现在这个状态，产能继续放大的难度实际上小了很多。随着技术和工程难题的逐步攻克，这几年黄小忠在不断跑市场，他说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工程逻辑也发生了变化。
他现在认为碳化硅纤维未来八成市场一定是在民用端，因为国内使用场景太多了。他仔细研究过碳纤维的发展路径，早先有些企业升级到100吨产线之后，财务数据不错，就一直停在这个状态。而行业真正的拐点是新玩家直接从百吨产线做起，继而快速升级到千吨级别，彻底打开了新能源、3C、汽车、体育休闲等超级大市场，并且后来居上。
“如果民用市场没有大规模打开，思维方式会受到局限。”黄小忠最近在跟一些飞行汽车公司谈合作，技术数据层面没问题，他把此前用在飞机上的数据摊开，对方马上就接受了。
AI生成
更大挑战在于思维方式的碰撞。飞行汽车公司很多管理者来自于互联网行业，当谈到商务部分，“人家一开始就下很大的订单，但要求超低价。”他身边一些朋友近几年都经历过类似的状况，尤其是一些手机、新能源汽车厂商的供应商。
这并不是材料行业常规的方式，但黄小忠眼看着一些企业借此弯道超车，他开始琢磨这种商业模式的本质问题。“他们本不是第一，结果最后成第一了。”黄小忠说：“哪怕亏一点，也要把单子接下来，相当于有人出钱训练你的产线，这会极大加速你的迭代。”
在他看来，中国的材料行业会形成特有的商业模式，而且在全球都具有颠覆性。
这两年，泽睿商业化的脚步越走越快，他大面积地调研了全球材料企业。“全产业链”几乎是巨头公司在大型颠覆性产业技术上的共同选择，尤其是GE，这也是碳化硅纤维行业在全球范围内的绝对龙头。通过投资关键技术公司、拿地建厂、后续维修等，“一点‘缝隙’都不留给其他公司，控制整个生态，完全闭环。”
但跟欧美巨头不同的是，他要更快速实现规模化，把价格打下来，让更多的客户可以用到碳化硅纤维，从而彻底打开市场空间。他认为只要牵扯到“高温”“金属减重”“轻量化”，都属于碳化硅纤维的市场范畴，只是泽睿的价格够不够低。
年底，泽睿和手机厂商合作的产品就要上市了，“到了千吨产线，我们就可以碰一碰汽车了。”黄小忠说：“它跟锂电池的路线应该是一样的，只要达到一定量级，在细分赛道别人就追不上了。”
硬科技的“春天”或许真要来了，这一天，他等了十几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