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看到姜文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以及影片展现的蓬勃的生命力,作为影迷感到很幸福。”一位网友写道。因新片《你行!你上!》,已远离观众7年的姜文再成焦点人物。
这10年来,观众对姜文的电影新作褒贬不一,《你行!你上!》亦如此。有人说,新片中“所有演员都像是得了‘甲亢’一样,异常的亢奋演技。内容完完全全的‘爹本位’叙事”;也有人说它“显然不是想讲一个简单的天才成长记。打动他的,是这对父子身上那股子近乎野蛮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在豆瓣上,《你行!你上!》的评分目前只有6.7,已平了姜文导演的最低纪录,他最近的三部影片(另两部是《邪不压正》7.0分,《一步之遥》6.7分)都得了低分。引人担忧:姜文是不是老了?老到观众已无法get到他的隐喻?
也许,从姜文出书就能看出一点趋势。姜文先后出过《诞生:一部电影的诞生》《长天过大云:太阳照常升起》《骑驴找马:让子弹飞》,最后一本是14年前。这些书不难写,无非“访谈+剧本+剧照+前言”,从中不难体会到姜文强烈的倾诉欲,只是新导的三部剧皆未成书。
为何姜文不愿再向公众倾诉了?姜文何时再出新书?
低调炫耀的教科书
在《诞生:一部电影的诞生》中,姜文这样写道:“望着眼前的稿纸,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做导演,连导演的称呼我都觉得像别人给我起的外号——透着点儿不正经。如今要我写个‘导演的话’,我真不好意思,不习惯。”
书出版于2005年,内容基于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此时该片已红了11年,姜文仍用稿纸写稿。
在当时,这样的句子非常流行:“电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必需品,其实我经常是用构思电影的思维来面对这个世界,似乎我只会想电影,拍电影,好像别的我都不会。”是择清自己与名利场关系的经典笔法。
书中类似在今天看来很“装”的句子,还有:
“我现在想起那种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支使着我的手这么‘哗哗’地写,而且笔跟不上脑子,脑里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想出这么多东西来了,挺奇怪的。”
“在我本人的生活里,有时我甚至分不清现实生活和电影生活的界限。”
“所以我也找不着投资,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跟人说这东西就是好,怎么怎么好,我也说不出来。”
这些感受完全可以用更客观的语言表达,但字面背后有潜台词:创作是一个神秘过程,它高于一切,而上帝看中了我,抓着我的手在创作;我具有天赋的创作能力,这是上帝看上我的原因,这种人非常稀少;有钱的投资人理解不了我的价值……
社会表达是精心建构的戏剧,台词需满足四个条件:表达我的利益诉求,提高我的价值;别人能听懂;具有说服性;让别人挑不出毛病。
老式说服术都会无限强调艺术的高尚,足以让付出者屈服于虚荣,姜文的表达则突破了“不接地气”的缺点,在《诞生:一部电影的诞生》中,写到自己创作高潮的体验时,姜文刻意用了一句粗话:“这个疯狗好像上瘾了!”
极具创造性的综合高手
社会戏剧无高下之分,你是哪个角色,你就必须使用哪套台词,否则遭社会惩罚。《诞生:一部电影的诞生》作为低调炫耀,通过“致敬电影艺术”,将这些合理化。从这些话术操作中,可见两个姜文:一个充满批判性,敢于颠覆;一个计谋多端,善于融合各种资源。
学者陈秉轩在《姜文对中国“文人电影”叙事传统的继承与革新》中指出,中国电影有两个叙事传统:
一是所谓“戏人电影”的叙述传统,它基于现实主义美学的滋养,以戏剧性叙事为主要表征,与《左传》《史记》等相通,代表作如《渔光曲》《一江春水向东流》《红色娘子军》《芙蓉镇》等,
一是所谓“文人电影”的叙述传统,依托《诗经》《楚辞》等,“偏重于抒发主观情感的表现倾向,以及侧重人物内心情感、营造诗歌意境为主要表征”,代表作如《早春二月》《城南旧事》《青春祭》等。
姜文的创作偏重后者,却又不废前者,毕竟前者更有观众缘,后者则提供了较多个人发挥的空间,易形成风格化。
什么是风格化?就是创作者的私人商标,通过风格化,创作者可实现受益的累加效应,当观众称赞“这一看就是姜文导演的片子”时,“姜文导演的”本身就已成市场价值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与“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跟人说这东西就是好”所传递的“市场小白”形象相悖。
在两种完全不同的叙事中舞蹈,还能把“充满批判性”的个人因素加入其中,姜文其实是一个极具创造性的综合高手。在姜文的体系中,每一种外来因素都找到了合理性,都成为其中“有机的”组成部分,你都看不出它本是别人的创造。
姜文的书也开始注水
在2011年出版的《骑驴找马》(长江文艺出版社)中,姜文自信地说:“在创作方面,需要非常绚烂的想象力,而且是不加控制的。但是一旦想象完毕,就需要收拾它,这个收拾的过程不仅需要理智,还要符合某种美感,以及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原则。”
这可以理解为对2010年大火的《让子弹飞》的合理化解释。
《让子弹飞》刷新票房纪录,豆瓣评分高达9.0,可它只“是一部完全在卡通动画思维下创作的作品”,难被传统评价体系接纳,只能归为“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原则”。
接受采访时,姜文强调《让子弹飞》拍摄过程中的艰难,乃至对细节的精雕细刻,他甚至承认,读原著《夜谭十记》时很粗心,将结局都记错了。
姜文能创作出《让子弹飞》,我更愿认为,这是两种叙事传统和个人的“充满批判性”结合时的困境造成的。在互联网冲击下,世界变成了平的,悲悯、同情、爱等迅速贬值,既然人人都差不多,凭什么你的情感能成为故事中心,可随意入侵我的世界?越来越多的观众无法走入“文人电影”。同样在互联网冲击下,原本隐秘的生活场景瞬间被曝光,世界已无秘密感,不再有诱惑力,“戏人电影”有限的故事已无法满足观众们迅速提升的口味。
到《长天过大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时,姜文在书中已甚少露面,面对无限纷繁的现象界,已丧失了概括的自信,只好缩入“哲人”的大词中。
《太阳照常升起》剧组中人,乃至几位名人,都写了短文,绕着弯赞美姜文。在豆瓣上,一位网友评价:“与其说这是给读者的书,不如说是让剧组同仁们作纪念的书,诸多的内容都是剧组成员的感受,比较水。”这本书也成了姜文评分最低的书,仍达7.9分。这是给名人效应的分,难说是真实评价。
就算编成书会有读者吗
万物皆如此,集成度越高、优点越多的系统,越易崩溃。
年初有一篇文章写到了姜文:“他主导性的风格与传闻中的一样,从寿司的吃法、伊顿公学、夏威夷的酒店管理到癌症治疗,他无一没有看法。所有人也习惯性地附和,他庞杂(未必准确)的知识、确信无疑的口气,让人不知如何应对,况且,人人也都知道与他争辩的结果。”“我熟悉他的语气,它满不在乎,又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智识与经验上的优越感。它是皇城人的俯视感,一种‘这都不叫事儿’的劲头。”
对这些观察的记忆,伴随了《你行!你上!》观影的始终。
“灿烂的野蛮”是很多孩子模仿过的对象,包括我自己。作为大多数人在现实生活中唯一能找到的英雄气概传说的落地版,它已成我的人格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论怎样努力,学习了多少知识,经历过多少时间、多少次去改变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人格中还有这么一段被植入的部分。它似乎已长成个性,成了“天生如此”。
有创造力的模仿还是模仿,需要“灿烂的野蛮”当障眼法。超现实场景、后现代玄思、魔幻现实主义、戏谑、黑色幽默、碎片化陈述、反意义、反英雄……可还是少不了“我不歧视任何牲口,郎朗的观众应该是人类”,将“不断背叛”“不守规矩”式的横冲直撞塑造成激情,其尴尬在于:今天的观众已无视这种层面的综合与妥协,姜文无法击中他们的核心关切。
在今天,“戏人电影”“文人电影”都有它的忠粉,唯独二者的综合没有。社会变了,社会剧本也要改,新剧本的预设、角色分配、表达方式已完全不同。不论涂多少脂粉,《你行!你上!》还是充满了口号气息,编成书,会有读者吗?
想看姜文的新书,也许还要等上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