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焦晃的裤子上布满了窟窿眼,像被星星啃过一样。
这些洞都是烟头烫的,老烟枪的习惯跟了他大半辈子。
妻子陈晓黎默默用布块补好每个洞,补丁叠着补丁,成了岁月最直白的日记。
导演胡玫最近去他家串门,镜头里的焦晃穿着带补丁的家居裤,空荡荡的裤管裹着瘦削的腿。
他窝在旧沙发里,头发稀疏全白,认人有些迟缓,说话总要慢半拍。
可胡玫一提“念首诗”,他突然挺直背,嗓音炸雷似的蹦出《将进酒》,每个字都钉在空气里。
“还想拍点戏。 ”焦晃对胡玫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焦痕。
那沙发用了三十年,海绵早塌陷成坑,和他一样被光阴蛀空了筋骨。
网友急吼吼在视频下喊话导演:“给老爷子安排个角色吧,客串一分钟也好! ”
镜头扫过他的裤腰,后臀处鼓囊囊一团。
90岁的身体撑不起当年康熙的龙袍,日常得靠纸尿裤兜住衰老的狼狈。
他挪步全靠助行器,蹭着地板往前拖,像台生锈的老机器。
可这套锈住的机器仍住在没电梯的老楼里。
陈晓黎每天搀他爬楼梯,台阶磨得溜光,记录着二十六载的较劲。
邻居常见这对夫妻:她黑发扎成利落马尾,工装裤洗得发白;他挂在她胳膊上,像棵倚着竹子的老藤。
陈晓黎比焦晃小整整三十岁。
当年报社派她采访这位刚演完《安东尼》的话剧明星,他自嘲:“没人喜欢我这种活法。 ”
她偏被这话勾住魂,主动求婚时惊得焦晃瞪圆了眼。
64岁的焦晃把陈晓黎拽进自己60平的老屋。
掉漆的桌椅,塌陷的沙发,斑驳的墙皮——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看清楚,真要踏进来? ”陈晓黎用二十六年晨昏不歇的照料作了答。
清晨六点雷打不动,陈晓黎在阳台拉伸筋骨。
工字背心汗湿后背,六十多岁的肌肉线条绷得紧实。
转身她给焦晃泡妥药茶,带他做自创养生操:抬手不过肩,落脚轻如羽。
焦晃烟瘾犯了摸裤兜,陈晓黎眼疾手快塞颗薄荷糖。
他年轻时抽太凶,拍《雍正王朝》那会儿烟灰缸堆成小山。
如今医嘱早下禁令,可陈晓黎只摇头:“九十岁的人,痛快比长寿要紧。 ”
衣柜里挂满补丁衣裤,烫洞是焦晃的“军功章”。
有件棉睡衣领口密布小孔,活像被机关枪扫射过。
陈晓黎的针线筐永远备着灰蓝布片,随时缝补那些被火星偷袭的战场。
饭桌摆着焦晃最爱的红烧肉,陈晓黎特意撇净肥油。
他抿一口白酒咂嘴:“当年演康熙,龙袍里还揣扁瓶二锅头。 ”
酒柜里排着蒙尘的洋酒,都是晚辈送的,他独爱超市三十块的本地酿。
午后犯困时,陈晓黎翻出《雍正王朝》碟片。
荧屏里四十四岁的焦晃剑眉一扬,乾清宫震得嗡嗡响。
沙发上打盹的真人张着嘴,鼾声混着剧集台词,演了出穿越时空的二重奏。
他演帝王像从史书抠下来的。
《汉武大帝》斩晁错那场戏,他偷偷改剧本:“十道门要一扇扇开,最后一刀才见血! ”
导演胡玫后来承认,焦晃的戏根本剪不动,少一秒都断气。
金鹰奖颁终身成就奖那年,全场后生齐刷刷起立鼓掌。
焦晃拄拐杖挪上领奖台,奖杯沉得压手。
他喘着笑:“这玩意儿比玉玺还重。 ”台下轰的笑声里,陈晓黎在后台抹眼泪。
现在他常盯客厅墙上的剧照发呆。
七十四岁演《钦差大臣》时拍的,呢子大衣笔挺,眼神还带刀。
陈晓黎把助行器挪到他手边:“走,该练字了。 ”
书房旧书桌洒满阳光,焦晃颤巍巍握毛笔。
“戏比天大”四个字洇开墨团,他气得摔笔。
陈晓黎捡起来塞回他手里:“急啥? 康熙爷当年擒鳌拜还用了三招呢。 ”
晚饭后老两口挤在沙发看戏曲频道。
焦晃跟着哼《四郎探母》,跑调跑到关外去。
陈晓黎剥橘子往他嘴里塞一瓣,他酸得皱眉,她笑出两弯月牙眼。
助行器轮子卡进地板缝,焦晃晃悠悠要栽倒。
陈晓黎箭步冲去当人肉靠垫,肋骨被撞得生疼。
他喘着粗气骂:“这破房子! ”她揉他心口:“省下电梯房的钱,够给你买三百条好烟。 ”
胡玫镜头扫过门廊,堆着灌矿泉水的塑料瓶。
陈晓黎每天让焦晃平举练臂力,水瓶是免费器械。
药水浸泡的纱布缠满瓶身,专治他僵硬的指关节。
深夜里纸尿裤窸窣作响,陈晓黎摸黑起来换。
焦晃像个犯错的孩子缩着脖子。
她拍他后背:“康熙爷批奏折也三更起呢,咱这算夜审潘仁美。 ”黑暗中传来老头噗嗤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