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法大师的镜像迷宫:刘别谦的《天堂烦恼》与电影骗术
——当形式成为最危险的共谋者
作者: 弗里达·格拉夫、恩诺·帕塔拉斯
译笔: 艾萨克
校订: 易二三
出处: Sabzian(2022年7月13日)
"我早看穿你的花招。""那你注定为它们沉沦。"
这段机锋乍现的对话里,旁观者假赫伯特·马歇尔之口掷出利箭,而刘别谦却借凯·弗朗西斯的红唇反弹回一记甜蜜的绝杀。
这恰是刘别谦影像魔术的密钥。
与希区柯克殊途同归,这位导演将观众的感官置于掌中戏耍。在他构建的镜城之中,所有表象皆是诱饵,只为在揭示真相的瞬间颠覆认知。目之所及皆成隐喻,耳之所闻尽是反讽——人们总在怀疑自己接收的信息是否暗藏玄机。
当一对举止高雅的贵族夫妇以最得体的仪态交谈,最终却互掷"男爵阁下,你是个骗子!""伯爵夫人,你才是窃贼!"的指控时,他们华美的外壳便轰然崩塌。但这虚伪的体面非但未贬值,反而因剥离实质而更显璀璨。形式在此挣脱内容的枷锁,成为人际博弈中的独立货币——这正是刘别谦电影的终极命题。
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曾犀利对比二人创作观:"刘别谦先让你仰望王座上的君主,再揭开寝宫里的真容。而我偏要先带你看裸身的国王,待他重登王位时,你自会看透冠冕下的本质。"
传统叙事总让观众稳坐认知的安全区,刘别谦却偏要搅碎这份笃定,又不剥夺感官的欢愉。他的电影自身就是最精妙的影评:它们迫使观众用清醒的目光凝视,时刻警觉感知与虚构的裂隙,最终让我们沉醉于画面与真相的错位之中。
《天堂里的烦恼》堪称骗术大全——不仅因它讲述骗子传奇,更因它揭橥电影本质即是欺诈。正如莱昂阿特所言,电影是省略的艺术,又何尝不是偷换、诓骗与诡计的结晶?抹去因果链条,在毫不相干的碎片间伪造关联:这既是电影人的绝技,也是骗子的看家本领。视网膜的延迟是他们的福音,线性时间的铁律反成创作原料。
刘别谦将这种特质玩到极致。他镜头间的蒙太奇延宕堪称影史独步:淡出时沙发上骤然消失的人影,让我们的肌肤都感知到时光流逝。歌剧中男高音反复咏叹"我爱你"的间隙,一阵穿堂风翻动乐谱,再开口竟变成"我恨你"的控诉——发生了什么?不过是时间悄然溜走罢了。
他的省略艺术(特吕弗盛赞"刘别谦的奶酪里,每个孔洞都是天才印记")与其镜头下的骗子们异曲同工。那些本该展现的作案细节总被刻意隐去,尽管摄影机近在咫尺。当钻石项链、镶金手包、成叠钞票从莉莉与加斯顿衣襟里魔术般涌出时,观众获得的快感恰如剧中同谋的会心一笑。在此刘别谦又戳破电影的另一本性:它本质是慵懒的。
这种慵懒渗透在每个电影元素中——推拉摇移的运镜、汉斯·德雷尔(斯滕伯格的御用大师)设计的旋转布景、演员的肢体韵律。当科莱夫人伫立豪宅楼梯顶端,而楼下站着被她雇为秘书实为情场猎手的冒牌货加斯顿时,一段精妙的对话游戏就此展开:"您记得我名字吗?""不,请告诉我。"随着轻快的脚步声攀上螺旋阶梯,镜头与音乐同步流动,又在二人相遇时戛然而止,只余一声耳语:"加斯顿……"
这个场景浓缩了整部电影的精髓:所有愉悦——动作的优雅、布景的韵律、声画的配合——最终都服务于一个名字的揭示。它建立在纯粹的符号之上,其力量完全源自约定俗成的形式。
《天堂里的烦恼》始终在既定秩序中起舞。逃脱的唯一方式是更迅捷地顺应规则——这正是加斯顿与刘别谦共享的哲学。当威尼斯受害者即将拆穿骗子时,加斯顿反诘:"您去过维也纳吗?阿姆斯特丹?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固然好,但请信我:它不及君士坦丁堡半分!"转眼间,质疑者已坠入自设的陷阱。
电影叙事同样施展着障眼法:广播节目将场景从威尼斯切至巴黎,新闻播报加斯顿的盗窃案后,突然插播科莱香水的广告(暗讽电影本身:"重要的不是你穿什么说什么,而是你散发的气息"),接着是工厂参观、董事会亮相、巴黎购物——威尼斯的记忆早已蒸发。观众被拖入眩晕的漩涡,直至彻底放弃理性挣扎。
广告片段作为结构枢纽极具深意。刘别谦的世界本质是广告的王国——这位裁缝之子在好莱坞成型前就已具备好莱坞精神。他的职业生涯如同《天堂里的烦恼》所示,始终践行"向前飞行"的生存法则。
此片未借用任何现成套路,反而成为后来者的教科书。"每个细节都虚假,整体却无比真实"——他评价《杜巴里夫人》中法国大革命描写的这句话,恰可概括其创作观。在电影宇宙里,细节同样"失真":表象与本质永不重合,万物皆有镜像,所有对立面下都藏着隐秘的共鸣。
切勿将此片内容与1932年经济危机现实混淆,但它的运作机制却与现实同构——这正是其历久弥新的奥秘。当其他导演聚焦危机受害者时,刘别谦偏偏拍摄假装受害者的骗子,恰似那些伪善的社会题材『制片人』。他展示秩序如何消化动荡,最终恶棍携赃远遁,权贵依旧在位,连爱情都向阶级壁垒低头。
影评人德怀特·麦克唐纳当年感叹:"《天堂里的烦恼》几乎让人重拾对好莱坞的信仰。"这片子摧毁所有确定性的同时,又质疑自身展示的一切——正是这种眩晕感构成了刘别谦的疯癫美学。要解读它?先放任自己被其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