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惊叹于『DeepSeek』流畅的对话能力,或是享受电商平台精准的推荐服务时,我们往往产生一种错觉:这是纯粹的硅基智慧,是代码与算力的胜利。
然而,玛丽·格雷和希德哈斯·苏瑞在《销声匿迹》一书中,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真相:AI并非全知全能,甚至在高度自动化的今天,依然需要海量人工进行数据标注和特殊情况处理(即“人肉智能”)。
在AI无法触及的“最后一公里”,庞大的碳基劳动力大军正被技术系统悄无声息地吞噬。
据统计,仅在美国,就有至少2000万人从事着此类工作;而据2025年初的报道,在彼时拥有5万员工的字节跳动,有4万人分布在天津等地从事内容审核与数据标注。
这些真实的人类,正在被系统像调用代码一样调用,成为数字世界里不可见的“幽灵”。
01、被伪装成代码的人类
过去,我们谈论劳动力外包,想到的往往是耐克的越南代工厂,或者是给北京的京东客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有一些苏北口音。
那时的外包,虽然廉价,但我们至少知道对面是“人”。
但AI时代的众包彻底改变了这种关系,它的核心催化剂是一个冷冰冰的技术概念——API(应用程序接口)。
在软件工程中,API的初衷是“封装复杂性”。就像你使用USB接口连接鼠标时,不需要知道电流如何传输,也不用关心鼠标内部的『芯片』构造。API的设计哲学是:隐藏过程,只看结果。
亚马逊的MTurk(Mechanical Turk)平台将这种哲学发挥到了极致。
它把复杂的任务拆解成无数微小的碎片:识别一张图片里的猫、判断一段评论的情绪、核对一张发票的金额。企业像购买云『服务器』资源一样购买这些“人力资源”。
对于硅谷的开发者来说,他们调用一个名为identify_image()的函数,几秒钟后获得结果。他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个函数的背后,不是一段飞速运转的算法,而是一个坐在休斯顿郊区房子里的中年妇女,或者是远在印度孟买网吧里的年轻女孩。
这种技术架构完成了一次“异化”:人类被折叠进了API里,被当作软件功能模块来使用。
02、当人类被API化
琼(Joan)生活在休斯顿,她曾是一位体面的文档『工程师』。为了照顾做完膝盖手术的81岁老母亲,她被迫困守家中。
亚马逊的MTurk平台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在照顾母亲的间隙接单,年收入在4400到16000美元💵之间波动。
而在地球另一端的印度,19岁的艾莎(Aisha)正盯着屏幕瑟瑟发抖。
“幽灵工作”有很残酷的一面。为了配合算法的速度,平台对工人的响应时间有着苛刻的要求。任务与任务的间隙可能只有十几秒,工人必须保持高度的精神紧绷,甚至不敢去上厕所。
更可怕的是 “沟通权的丧失”。
在传统的工厂里,如果你犯了错,工头会骂你,你或许可以解释:“因为我刚来,还不熟练。”但在API的世界里,雇主和工人被代码彻底隔绝。
艾莎曾因为操作不熟练犯了错,但系统的API逻辑极其二元——它无法理解“新手失误”,直接将其判定为“恶意代码攻击”或“垃圾数据”,随后自动封禁了艾莎的账号。她无法申诉,因为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力资源经理,而是一套没有感情的防御算法。
雇主不知道自己封禁了一个无助的女孩,工人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种 “零工时的零接触”,让劳动者的尊严在算法面前荡然无存。
03、劳动力套利的双刃剑
我们是否应该彻底通过法律禁止这种平台?答案远比情绪复杂。
《销声匿迹》的作者指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这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极致劳动力套利,但它同时也是一种 “生存底线”。
对于像琼这样无法离开家庭的看护者,或是身处发展中国家贫困地区的人们,这些平台是他们接入全球经济网络的唯一接口。
如果没有MTurk,琼可能只能依靠社会救济,而艾莎可能连获得一份独立收入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AI时代的新型契约:企业获得了低成本、弹性的“类AI”算力;边缘劳动力获得了生存所需的现金流。表面看是亚马逊、企业、工人的“三赢”,但这种赢面极其脆弱。
工人不仅失去了五险一金,更失去了作为“职业人”的社会身份。
他们在社会统计学上是隐形的,在职场社交中是孤立的。没有同事,没有茶水间,没有晋升通道,只有永无止境的进度条和随时可能弹出的“任务失败”。
04、让幽灵显形
只要人工智能还需要数据喂养,只要算法还存在认知盲区,这种“人机回环”(Human-in-the-loop)的工作形态就不会消失,甚至会随着AI产业的爆发而指数级增长。
我们不能简单地打穿API,回到低效的人工对接时代。但我们必须重新审视系统对人的定义。
作者提出的解决方案发人深省:平台应停止把工人视为“代码替补”,而应将其视为“核心用户”。
我们需要为这些分散在世界角落的工人建立“数字茶水间”,让他们能像程序员在GitHub上交流代码一样交流经验;我们需要建立容错机制,让新手不因一次点击失误而被踢出系统;我们需要法律层面的跟进,承认这种分布式劳动的合法权益。
在未来的『数字化』工作中,最危险的不是AI取代人类,而是人类在服务AI的过程中,逐渐被迫退化成了机器。
看见他们,是让技术回归人性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