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彦凝
近日,由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编剧、易立明执导的《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已死》(简称《罗吉》)在京首演。
《罗吉》是对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的重构和戏仿之作。在莎翁的原作中,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是两个典型的“工具人”:他们是哈姆雷特的旧友,国王克劳狄斯命令他们窥探哈姆雷特的心思,又派遣他们押送哈姆雷特前往英国;殊不知,哈姆雷特暗中将密信调包,借英王之手杀死了两人,他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当小人物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公,我们才惊觉,他们无力摆脱又无人在意的命运是如此可悲。
哈姆雷特成了小配角
《哈姆雷特》为后世提供了开放多元的阐释及改编空间。但自18世纪启蒙时期以来,这部戏的排演模式不断朝着经典化、固定化的方向演进,高贵、哲思和人文主义精神逐渐成为权威解读,王子的形象总是大同小异。这种对莎翁作品模式化的排演,被彼得·布鲁克批判为“僵化的戏剧”。
到了20世纪60年代,战后创伤与冷战阴影笼罩西方社会,后现代思潮席卷而来,崇尚多元、反精英主义的思想渗透整个社会,戏剧界涌现出一批颠覆传统、解构经典、消解文本的剧作。
汤姆·斯托帕德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的艺术想象浸润着贝克特式的荒诞、德里达式的解构和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主义思想。1966年问世的《罗吉》成为后现代戏剧的代表之作,带领观众从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的视角走进这个熟悉的故事——
我们得以看到《哈姆雷特》的背面,看到两个迷茫且无辜的人是怎样卷入权力的纷争,被命运裹挟着走向死亡的。开场时,他们在一次次枯燥的抛硬币🪙游戏中感到困惑,又莫名其妙地背负起调查王子发疯缘由的任务。当哈姆雷特安排伶人上演戏中戏《捕鼠器🪤》时,戏中角色被处死的情节安排隐隐预示着他们的命运,但他们却浑然不觉。最终,在奉命押送哈姆雷特前往英国的船上,他们发现身上携带的密信竟写着要处死自己,而哈姆雷特调换信件后已然逃之夭夭。
哈姆雷特通常被认为是一位高贵的人文主义者,是一位“比我们今天的人更好的”悲剧英雄。但在斯托帕德笔下,哈姆雷特反而成为故事的边缘人物,他被拉下神坛,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滥杀无辜的“杀人犯”。他的行为也不再崇高,举止粗俗,甚至会在舞台上吐痰,与苦心谋划复仇的英俊王子形象形成了极大反差。
这些处理或许也与剧作家自身的经历有关。斯托帕德生于捷克,在战争中失去生父,童年时随母亲流亡多国、颠沛流离,后来成为一位英国军官的继子。作为一个“外来者”,他的创作视角自然与英国传统的莎剧解读有所不同;作为社会中的“边缘者”,他天然地同情、关怀那些被主流叙事忽视的小角色。可以看出,斯托帕德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倾注到了《罗吉》的创作中,造就了这部经典的存在主义寓言。
值得一提的是,《罗吉》中的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始终形影不离,从没有单独出现过。观众、剧中的国王克劳狄斯乃至他们自己都经常分不清谁是罗森格兰兹、谁是吉尔登斯吞,仿佛他们就是一个整体。此外,他们的对话还呈现出一种和声的效果,罗森格兰兹是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吉尔登斯吞则像个善于思考的哲学家,这使得他们像是一个人的两面。
没有悬念还有看头吗
剧中吉尔登斯吞的第一句台词是:“悬念的不断增强是有技巧的。”这像一条出自剧作法教科书的金科玉律。我们通常认为悬念是戏剧的必要成分,但对于所有走进剧场欣赏《罗吉》的观众而言,无论他是否看过《哈姆雷特》,这部戏的结局、两位主人公的命运都毫无悬念——因为剧名已将“死亡”的结局告知观众。
由此会引出两个问题:第一,观众如果已然知晓结局,是否还有兴趣在剧场里专注三个小时,看着角色一步步走向预设好的终点?第二,既然死亡是无法逃脱的结局,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所做的一切是徒劳无功吗?
事实上,正因为结局早已注定,观众的关注点才会从“探求结果”转向“体验过程”。于是,两个小人物重复的游戏、循环的语言和迷茫的处境成为了戏剧的焦点,观看这些“无意义”的表演或许是煎熬枯燥的,但这种感受恰恰与剧中人物处境呈现出一种同构关系,拉近了观众与角色的心理距离,让观众代入角色的处境,陷入面对死亡而无能为力的焦虑之中。
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就拥有了更普遍的、超越时空限制的价值。如果说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发出了“生存还是毁灭”的永恒诘问,那么斯托帕德则借由两位小人物的迷惘困顿,把这个问题从高高在上的英雄叙事拉下神坛,抛向芸芸众生。纵观全剧,可以提炼出“一枚被不断抛起的硬币🪙”这样一个舞台意象,这不仅是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贯穿始终的单调行动,也形象描绘出了当代人的某种体验——不明不白地被抛入世界中来,一遍遍试图确证自己来自何处、将要去向何方;既然人人都注定走向那个确定好的结局,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易立明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希望用一个诗意的场面给出答案——当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得知自己即将踏上前往英国的旅途时,他们吟诵起关于秋天的散文诗,此时灯光变成了梦幻般的蓝色,头顶片片雪花飘落,他们宛若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雪中开心地嬉闹;而后,他们伫立仰望着雪花飘来的方向,说出了内心真实的向往。这一刻,他们体悟到了难能可贵的自由。也正是这个场面使这版《罗吉》有别于荒诞派戏剧关于“虚无”的主题,它揭示了时代长河中小人物存在的意义——抓住这些弥足珍贵、转瞬即逝的美好,清醒而自由地把自己的人生活出意义。
“戏中戏”里的自反精神
该版《罗吉》在戏里戏外形成的多重观演关系,作为舞台形式的一部分,参与了戏剧的叙事和表意。由于该剧在伸出式舞台演出,观众能从多个角度近距离观看演员的表演,演出过程中演员时常穿过观众席并与观众互动,加之场内灯光始终较为明亮,让观众产生了自己也在被观看的感觉。
早在观众入场时,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就已经在台上一本正经地玩起了抛硬币🪙的游戏,更凸显了这一行为的日常性和持久性。从剧场形态、灯光设计及观演互动等外在形式可以看出,这版《罗吉》力图打破舞台幻觉,与传统的自然主义演剧方式区别开来。此外导演还将原剧本中一些隐晦的、具有文化隔阂的梗进行了转译,更便于中国观众理解,同时增加了一层连接现实的意味。
说到连接现实,就不得不提到《罗吉》的戏中戏设计。剧中的伶人戏班不再如《哈姆雷特》原著中那样,仅仅演出了用于试探新王的《捕鼠器🪤》。他们靠表演谋生,“什么挣钱就演什么”;他们把“鲜血、爱情和死亡”当作卖点,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与感官需求。舞台上浓妆艳抹、奇装异服、表演低俗的伶人戏班,与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曾经批判的演员别无二致——他们的身体仅仅是获利的工具,他们的表演也是虚假的技巧堆砌。
诚然,在当代消费社会的语境下,包括戏剧在内的各种文化艺术作品都难免附着商业色彩,美的创造愈发受到经济的影响和制约,而且可怕的是我们似乎已然习惯了这种生产方式。《罗吉》现代性的自反精神恰恰蕴含于此:它以戏剧的形式“反戏剧”,表达对“圣洁型演员”和非功利戏剧的向往。
可以说,《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已死》这部作品从文本创作到舞台呈现,都力图突破亚里士多德式的戏剧传统,以戏谑滑稽的喜剧形式,提醒着被改变而不自知的人们。它让观众在惊异之余、欢笑之后,重新审视周遭习以为常的一切。
摄影/洁琳